幽深黑色覆盖,笼罩在一片片拔地而起、面目狰狞的树林中。
空气中潮湿、溽热,带着无端压抑的气息。
天际一望无际的幽晦。
若一片深沉幽黑的死海,沉甸甸压下来,没有一丝光。
地面很是泥泞,摊着腐烂枝叶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没有动物的尸体。
西黛尔行走在幽林间,忽然觉得自己在里世界越走越深。
门后不是离开的路,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片幽林。
她精神还是有点恍惚,但在离开墟神村后便好了许多。
空气虽然潮湿,但她心境稍稍活跃起来。
唯一需要担心的,只有这片林子里的东西。
铜灯在墟神村内被毁掉,现在,她手中只有一根可以随身携带的撬棍。
十七见过她手中的撬棍数次,但他好像从来没见过一样,没有对它表现出任何诧异。
“我们今天走不出去了。”
十七停下脚步,他抬目眺望不远处小山坡中一片连片低矮房屋,转脸看向西黛尔,询问:“先找个地方休息一晚,还是继续走?”
其实这地方根本看不出白日黑夜。
也看不见尽头。
西黛尔很快做了决定。
数十分钟后,两人来到那片废弃房屋附近。
西黛尔没察觉到这里有什么灵异存在,她一直紧绷的精神终于稍稍松口气。
找了间低矮土屋,进去后,西黛尔环视一圈儿。
这里残存的生活痕迹几乎被湮灭,但留下的锅瓦瓢盆和土炕看上去勉强能用。
土炕挨着架了锅的灶台。炕上棉被漆黑黏腻,散发的异味被空气中灰尘掩盖。
西黛尔微不可查地蹙眉。
不是她嫌弃这种环境,但这确实……有点拉胯。
十七看她一眼,转身推开土墙上唯一的一扇窗。老旧窗棂发出不堪移动的咯吱声响。
他开了窗,回头对西黛尔说:“这里需要收拾一下。”
不然没法住人。
哪怕只是暂时歇息一夜。
十七若有所思地环视一圈儿四周,将白色和服外衣脱下,挽起肌襦袢一半衣袖,把手中多出来的衣服递给西黛尔。
西黛尔:“?”
她有些懵,接过衣服,看见青年指了指门口,示意她先出去等着——
她没忍住,眨了眨眼,站在原地没动,问道:“你要一个人……吗?”
西黛尔压下眉梢,心思飞快翻转,开始揣测十七为什么要这样、有什么企图……不会是觉得她不会干活吧?
虽然她确实……不太会。
虽然她从小到大去过不少肮脏不堪的地方。
比如弗莱迪的榆树街、小丑的下水道、电锯狂魔一家的旅馆、畸形双胞胎的蜡像馆、玩具熊快餐店……
那些变态狂和诡异的居所总是不太干净,好像从不打扫一样。
但西黛尔只是去去就回。
从不在别人的地盘过夜。
也没好心到帮别人打扫地盘的地步。
最多帮忙给卫生监管局打个举报电话。
十七说:“从墟神村离开后,你的脸色不太好。”
他说完就后悔了,不自觉抿了抿唇,眼睫下意识垂落,有点懊恼自己的说辞——
他总觉得这句话听上去却像是不怀好意的揣摩和威慑。
或许,应该再揣度一下用词。
他以前便不喜欢和人交流,也不知道在这种情况该怎么说话。
十七垂下眼睫安静等了数秒,没听见动静,心中涌上些许慌乱。
他抬头想看向西黛尔的方位,因为习惯了冷脸,导致十七此时仍然面色平淡,眼眸沉静如深湖。
西黛尔抱着衣服懵了几秒,看见回答完她的问题的青年抬眸看自己,面色一如既往的沉静淡定。
看样子,是真的只想让她去休憩。
也是,毕竟她在墟神村出了不少力,耗费许多精神。他们现在还绑在一个里世界中,作为暂时的队友,帮忙分担体力劳作也很正常。
人家念头单纯,反倒让阴谋论脑补了一堆的西黛尔微微起了些愧意——
毕竟是一路生死与共,她自己身上秘密不少,十七没打探。那她怎么能因为十七看上去不简单便一直这么提防他呢?
只是鲜少在这种地方被关心——
哪怕是出于利益的关切。
以前都是她去担心别人会不会出事gg。
所以,西黛尔心中还是涌上一股莫名的感动。
十七真是个优秀的队友。
长得还好看,在这种阴霾压抑的气氛里,人看见美好的事物,心情总是会变好一些的。
她迎上十七的眸光,点了点头,带着几分愉悦抱了衣服转身离开。
西黛尔心中念头越发坚定。
——她要把这人带出去。
带离这个恐怖血腥、充斥死亡和冤魂的地方。
如果说,最开始她只想安抚“普通人十七”不要乱跑,才说出那句会带他离开里世界的承诺。
现在的西黛尔才真添了几分来自她自己的真情实意。
她抱着质地柔软的白色和服来到土屋外,在门旁看见块大个岩石,上面积满了青苔。
西黛尔俯身,也没有擦拭上边的灰尘,懒懒坐在冰凉岩石上,倚着身后的土墙,放松身体,抛开脑海杂乱的思绪。
她开始看着幽晦的林子发呆。
土屋内。
十七怔然。
眼看西黛尔的情绪从提着心神的警惕和懵然,转变成恍然明悟的轻松愉快。
她高高兴兴朝自己点点头,抱着衣服出门,在门口找了个石墩坐下来。
托着下颌开始发呆。
十七:“……”
他没想明白少女情绪因何转变,似乎是她理解了自己的话……?
总感觉有些不对……
但他还是在心中松了口气。
那些黑雾似乎沉入了西黛尔的身体,在那之后,醒来的她不仅神思恍惚了好一会儿,体温也一直是低于常线的冰凉。
十七垂眸掩下眼中茫然和思索,转身开始收拾。
土炕要用来睡觉。
十七把那条漆黑棉被抽了出来,拆开,最里层的棉花还能瞅出白色,他捋了层下来当抹布,先给土炕、锅灶擦了一层,把灰尘抹去。
他起身,又将目光投向灶房旁的木瓢上。
土屋旁边就有条溪水。
……
西黛尔还在土屋外的石墩上等着。
西黛尔等了会儿,有点百无聊赖地开始数身下的石子儿。
现在得了空闲放松,其实她有心想调节气氛,比如找十七聊天——
但她看着人家忙着清洁土屋,白皙的脸颊都印上灰尘痕迹,神色和行动却始终如一,认真集中、忙里忙外。
西黛尔在一边咸鱼瘫了半晌,到底没好意思开口打扰。
只是她也没发呆多久,头上的窗棂内传来十七的声音。
“刚刚在土炕旁边找到的册子,”他递来一本笔记:“我现在没空,你要看看里边有没有离开的线索吗?”
西黛尔双眼一亮,表示自己完全可以。
她接过笔记。
西黛尔翻开这本陈旧的笔记,同时忍不住暗自腹诽——
这里的人都好喜欢写东西啊。
遇见了鬼要记录下来。
遇见了桃花运也要记录下来。
就算快死了,都要气息奄奄、顽强撑到咽气前,把自己死前见闻记载下来。
这本笔记是厚重的黑皮套封面,边缘泛着烫金边儿。比起族长、异乡人的手札,一看便知是现代制品。
难道住在这里的是现代人?
可这屋子怎么也不像现代人能居住的模样啊。
西黛尔挑了挑眉。
她翻开笔记后,发现果然不出所料。
西黛尔翻完了笔记后,只明确了一件事。
——这里一点儿都不安全。
虽然没有墟神村的鬼魂和怨气,但此地绝非宜居之地。
她神情又凝重起来。
笔记中,是一个女人的日记。
据女人所言,她的男友在数月前无故失踪,警方也没能找到线索。只有她,根据男友的职业信息——民俗学者,推断出了他可能来到的地点。
羽生蛇村。
一个百年前便已经湮灭消失的村落。
据说其遗迹仍然藏在深山老林中,但没有人知晓、挖掘。
也没人知道这个村落为何会消失。
女人根据男友留下的线索,竟然真的来到了羽生蛇村的遗迹。
也找到了她的爱人。
最开始,她无比欢喜、感激上天能让她和爱人重聚。
女人的男友也十分感动她的行为。
但她们进来的道路似乎因为某些原因无法再通行。
于是女人便和男友暂居此地。
他们幸福重聚,但这份幸福的喜悦仅仅维持了短短几天。
女人发现了诡异的地方。
她在日记中写道:
“我的男友……发生了奇怪的变化。”
“他不再像是我认识的那个人,这种改变让我害怕,可是我相信他不会伤害我。”
“我们的爱可以克服一切艰难。”
女人如此坚信。
但显然,她的想法……大错特错。
日记就此中断,停留在女人发现疑窦的时候。但显而易见,如果她和她的男友成功活着离开此地,这本笔记也不会让西黛尔发现。
大概率,这俩人一起没了。
西黛尔面无表情地合上笔记,心中的腹诽忍不住又加了一条。
这些人喜欢写日记就算了,可是为什么他们不管记录什么,都从不挑重点说!!
族长写了一通废话,不肯直接写上一句“墟神村毁灭是因为我们搞邪神献祭。”
这个女人也记录了一堆日常,却不肯提一句,她男友的奇怪的变化到底是什么。
就这挑重点的眼光,能活到最后才奇怪。
此时,十七已经简单拾掇好土屋。青年身上红白相间的巫女服已经灰旧暗淡,一块黑一块棕。
但他显然不太在意。
西黛尔收集完信息,简单和十七交流了下。
看完笔记后,她有些迟疑是否在此地停留休憩,但密林中也未必安全。
十七沉默了,还是轻声道:“距离你在古宅见到我,已经有二十个小时。”
“墟神村也只是幻境,和红门一样。”他说:“或许你可以睡一会儿,我会守夜。”
西黛尔明白十七的意思了。
这是……怕她精神损耗过大?
她犹豫了下,明白十七是对的,于是也没坚持离开。
“那你守上半夜,”西黛尔想了想,说:“我守下半夜。”
她二十个多个小时没睡觉,十七也是。
十七抿了抿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最终还是敛下眉眼,幽黑眼瞳被眼睫盖住,让人看不清其中神色。
他说:“我出去一趟。”
十七比西黛尔更清楚在这种环境下该怎么存活。
他很快抱回一堆木料和燧石,在土屋外的空地开始钻木取火——
没有棉被,在这种气温下入睡会很冷。
西黛尔的体温也很低,低得吓人。
不知道她察觉到没有,如果没有……
他要怎么提醒她?
十七分散了心神,手上动作熟练地取火,心中却在思索该怎么说——
“喂,”金发女孩子忽然凑了过来,挽起过长的衣袖靠近,少女脸色苍白,唇瓣寡淡,只是她好似还未发觉,神情盎然地蹲下,她说:“你……”
两人的距离忽然极近,近到她眼尾长睫带过的风都能被十七感受到。
他僵硬了半秒,没去听西黛尔说了什么,身体下意识向旁边躲去,漆黑眼瞳微微受惊般微微收缩。
眼见十七在土屋外钻木取火,西黛尔好奇地凑了过去。
然而她刚刚蹲下,十七就避嫌似得突然离她至少半米远,连手中磨了数十分钟的木棍都前功尽弃了。
西黛尔:“……”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忍不住看向十七,幽幽道:“我很可怕吗?”
十七:“……不、不是。”
他声音一如既往的棒读,只是不知道为何,卡壳了一下。
青年低了头,似乎不想看她,伸手去捡滚落在地上的木棍。
十七脸上因为拾掇土屋而染上的灰尘在溪水中洗干净了,低敛的眉眼看得西黛尔心头一松,她叹了口气,默默坐远了两米,道:“抱歉,我知道你不喜欢和别人接触。”
从遇见十七开始,他一直和任何人保持数米以上的距离。
包括跟在自己身后时。
刚刚随意一瞥,西黛尔还留意到十七的手指。
看上去白皙纤长,但虎口和指腹磨出茧子的地方——
西黛尔在射击俱乐部待过不少时间,对于枪/支也有一些了解。
那位置,一看就不是简单粗活磨出的茧。
西黛尔心中对十七的身份有了些许猜测。
但她什么都没说。
原以为现在俩人好歹关系近了些……
看来到底是她想多了。
该有的距离一丁半点都不能少。
本想特意和十七拉近关系的西黛尔顿时觉得有点无趣了。
她失去了说话的兴致,懒洋洋盘膝坐在离青年好几米远的地方,看着十七重新开始磨火。
算了。
既然美人不能近渎,那她就……还是远观吧。
空气重新寂静下来,只有钻火的声音还在不停摩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