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怎么会杀人呢?”
宫田院长的手只是略略停顿一下,很快便若无其事,继续为少女解着发辫。
他微笑说:“医生是救人的职业。”
——怎么会杀人呢?
雪白明亮的镜子中,倒映出宫田院长幽冷双眼,他唇角勾起,眼角肌肉似抖了一抖。
镜中少女忽然笑了。
她笑得很淡,甚至分不出是真心想笑,还是只弯了弯唇边。
只是她进入医院后,从来便没笑过。
宫田院长不自觉怔了一怔。
“杀人是不对的。”
“不要杀人。”西黛尔很淡的笑了一下,她轻声说:“被你杀掉的人,会回来找你的。”
少女态度如此认真,宫田院长一时竟分不出她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讲真心话。
他扯了扯嘴角,笑容阴沉下来,随意地把少女头绳仍在一边,拿了梳子给她顺头发。
他一边顺,一边含笑问:“真的吗?”
男人笑声依旧和煦,只是眼神愈发冰凉。
“嗯。”西黛尔应道,她“凝视”镜面,眉目间神色漠然,仿若只是在谈论一件平常事情,慢慢开口:“那个人已经来找你了。”
“她站在你身后。”
“她以前应该很漂亮,现在很丑。她脸肿了,舌头从紫色的嘴唇里吐出来,舌头很长,吊在胸前。”
“你身后全是泥土渣,应该是她跟着你走过来时掉落的,她身上全是黑色的土渣。”
“好像刚从土中爬出来。”
“嗯……。”
“她不是走来的,她的脚尖不在地上,是竖着的,虚虚飘在空中,手臂也抬在空中,搭在你肩上,指甲缝里也全是泥。”
“她一直在看你。”
“你不回头看看她吗?”
少女神色平淡。
她每说一句话,宫田院长的手便不自觉握紧了些。
她描述得太真实,几乎让男人差点以为她真的看见了自己身后的鬼魂。
强迫自己听完最后一句,他强忍转身的欲望。
——世界上没有鬼魂。
“对了。”少女轻轻说:“你不转身也没关系,镜子里也能看见的——”
宫田院长下意识抬头。
他浑身一震。
镜子中,倒映出来的恍若不是自己的脸,而是一张恐怖的、熟悉的女人面孔。
女人的脸青紫肿胀,鲜红长舌垂在身前一摇一摆,怨毒的神情充斥了那张恐怖面容。
他悚然瞪大眼,紧捏着梳子的手指发白,下一刻,宫田院长狠狠摇头,再睁眼时镜子什么都没有。
——只是自己吓自己的幻觉罢了。
他冷冷的想,手指却越捏越紧。
镜中的盲人少女双目空洞幽冷,唇边似抿出一个不知惨淡还是森然的弧度。
让宫田心中瘆然。
“西黛尔。”宫田院长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诡异氛围,他目光阴翳地俯下身,冰冷目光凝视着少女的脸,他说:“说谎可不是一个好习惯。”
“不要仗着……你的男友,”他顿了顿,“便认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
他确实杀了恩田美奈。
在昨夜。
然后,他将那个还怀着自己孩子的女人埋进了后院花圃。
他没有办法,可那个女人闯入禁忌之地,发现了羽生蛇村最大的秘密……
他也不想杀恩田美奈,但别无他法。
宫田院长清楚羽生蛇村的一切秘密。
因此,他才明白——
世界上没有鬼。
因为羽生蛇村中,埋藏着的东西远比恶鬼可怕。
宫田院长话语中含有些许冰冷威胁。
少女眉目似拢起几许茫然和痛苦。
她微微抬首,自言自语般轻喃。
“我不该说谎……”
“可是,医生——”她说:“这座医院的地下,真的好吵……”
“你听不见吗?它每时每刻都在怨恨地扭曲地哭喊,吵嚷、凄厉的叫喊……”
“吵得我睡不着。”
她神色迷惘、痛苦又无措。
宫田院长神色晦暗,死死盯住这个盲人少女。
他强压心中震惊和起伏不定,思维却混乱起来——
她到底是什么人?!
为什么……会知道宫田医院隐藏了几十年的秘密?!
她明明只是个瞎子。
又没有与那个和她一起来的男人接触……她不该知道这些。
“你……”他干涩开口,目光却如看怪物一般紧紧盯住西黛尔。
房间陷入死寂的沉默。
少顷,西黛尔轻声开口。
“这所医院的围墙,高吗?”
她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
——在之前的后院中,她也曾向那个陌生的男孩问出这句话。
宫田紧紧盯着西黛尔,他没有开口。
他想知道西黛尔要做什么。
“别紧张。”金发少女面色平静,她微微偏头,“我看不见,什么也做不了。”
“三日前。”少女敛下眉目,轻描淡写般陈述:“我来这里的第一天,有人在围墙外看我。”
“两日前,他也在那个时间点来了。”
“一日前,他依旧在医院外。”
“可是,今天,他没有来。”
她等了一整天,直到夜色暗淡,再也感受不到别人的目光。
“宫田院长,你说……他会去哪里呢?”
她歪歪头,无神双眸安静注视前方,态度平和。
宫田院长脊背上几乎寒毛倒竖。
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心口,他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忽然想起那个男人和自己签订的协议。
十七。
那个男人叫十七。
他很危险。
见到十七的第一面,宫田院长的直觉便告诉他——
那是个披着人皮的血腥怪物,甚至不亚于自己医院下镇压着的东西。
但是,也只有这样的人……
才能彻底摧毁羽生蛇村中罪恶的源头。
他将神器宇理炎交给了十七。
十七会将隐藏在村中的“八百比丘尼”,那个长生不死的魔女杀死。
而后,终结羽生蛇村扭曲的、悲哀的历史。
为了这个信念,哪怕杀死自己的女友,宫田也在所不惜。
作为对十七的报酬,宫田医院必须在他去杀“八百比丘尼”时,保护西黛尔。
十七和西黛尔这两个外地人来时,他只注意到十七。
十七身边那个女孩美丽、苍白又脆弱,看上去像易碎的水晶花,毫无威胁力。
宫田几乎从未把这个金发少女放在眼中。
但此刻他发现他似乎错了。
苍白浅薄的女孩只是安静坐在轮椅上,双眸无神、躯壳纤细。
但她平淡的三言两语间,却有仿若有莫名森冷的寒意笼罩下来。
男人咽了口唾液,说不上惊恐、不安还是未知的抵触……他毫不犹豫退开半步,离西黛尔远了些。
“你先好好休息。”他犹豫半晌,说:“等下,我会让护士来照顾你——”
他转身离开了。
十七在羽生蛇村中,寻找“八百比丘尼”的线索。
但他为西黛尔选的病房,是一个迎着医院围墙外的斜坡、有着向阳大窗户的房间。
他会在每一天、固定的时间段,来看一看女孩子是不是还安安静静的坐在窗边。
但是今天,他没有出现。
——他迟到了。
或者,他缺席了。
但他本不该缺席。
轮椅上的少女漠然抬起眼睫,无神的眼珠似乎呆滞遥望窗外的夜景。
……天黑了。
她闭上眼睛。
眼前仍然一片漆黑。
只是在这份黑黢黢的视野中,缓慢出现了两个移动的光点。
两个暗灰色的光团从楼下慢慢移动上来。
视野仿佛逐渐扩大。
她看见了更远、更深沉的地方。
——那些肮脏和罪孽,藏在这座医院的,地下室。
轮椅上的女孩起身。
她慢慢踱步来到窗边,一阵冷风吹进她空荡荡的病号服,掀起半片衣角,露出女孩瘦骨伶仃的手腕。
她神色冷漠,缓慢垂下眼睫。
一根冰凉的撬棍出现在她纤细掌心。
隔着胸肋间的一层薄薄血肉,她听见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血液在脉间流淌,这一刻世界无比安静。
她也无比冷静。
不论外面的村落发生了什么。
……都不重要了。
西黛尔看不见了。
却并不是完全看不见。
在短暂的失明过后,她似乎……出现了某种异变。
她能够,不通过眼睛,而是用其他的东西,去感知这个世界。
尽管她看不见世界的全貌。
她看见的……似乎是另外一个层面的世界。
在今日,恩田美奈找来时。
西黛尔第一瞬间便发现她变了,美奈已经是个死人,虽然她自己还不知道——
身为鬼魂的美奈,仿若一无所知,仍然做着护士的工作。
只是在接触到能看见她的西黛尔时,却涌上无尽的恐惧。
但她……或者说它恐惧的不是西黛尔。
而是,那个“自己已经死去”的真相。
西黛尔站在窗前。
她松手把头发重新扎起。
窗下又飘来一个白色的人形光点。
……这是,她在这里见到的,第二个会散发白色光点的人。
第一个是十七。
但他已经不见了。
西黛尔并不在意。
她双眸空洞,神色漠然。
女孩按捺下掌心的撬棍,从窗户翻身跃下。
——她要进入,医院的地下室,那个肮脏污秽之所。
西黛尔不是去救人。
她已经不在意真相,或者其他的任何东西了。
在里世界的这些天,西黛尔被教会了一个道理。
用一双眼睛和浑身傲骨被粉碎的代价,才得到的经验。
没有任何人,可以成为救世主。
她不会再去当任何人的救赎。
但她依然向那处血腥脏污之地走去。
她要去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