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教子,唯恐子弟骄奢淫逸,因此喜欢特意给他们吃些苦头。支使他们出城去稍远的地方办事,路上如普通兵士一般穿麻鞋、打裹腿,十分之七的路程骑马、十分之三则下马步行,体会百姓军士的艰辛劳苦。
那是朱元璋尚未登基称帝的时候,朱棣有一次奉命出城,回来路上一时兴起进山打猎,与几个随从在山间迷了路。盛夏炎炎,一行人转来转去找不到归路也不见人烟,又累又饿又渴,直到傍晚才终于遇见一位老农夫。老农夫无儿无女,无亲无朋,独自在山间开垦出条条缕缕零碎的耕地,种植庄稼和蔬果,并不与外界往来。
他收留了朱棣一行人食宿,朱棣无以报答,便提出明日为老人家做农活。老人答应了,没想到朱棣竟因此吃了好大的苦头。
为了躲避暑热,寅末卯初老人便喊他们起身,当时尚未鸡鸣,东方天际还只有蒙蒙的鱼肚白。
略摸黑吃了几口干粮剩菜,便下地干活。山间雾气氤氲,庄稼与菜叶上都是露。
第一件农活,是除草。朱棣起初蹲在地上拔草,没多久就蹲得腿麻,又改跪姿,跪了小半个时辰,腰酸背痛,膝盖也跪出乌青,衣裤都浸了一层寒露,凉滋滋的。
虽然报晓的公鸡还没醒,但田间蚊虫却未眠,耳边嗡嗡不绝。而且像是识货一般,专挑他这皮肉细嫩的贵族子弟下嘴。当时长庚禄存两个皮糙肉厚的人就跪在他左右两侧的田畦上,蚊虫谁都不咬,只绕着朱棣飞,赶都赶不走。偏生这乡野蚊虫毒得很,咬一口,就鼓起指甲大的包,又疼又痒,还不敢挠,一挠就起小水泡,再挠就破皮。
更不用说土壤里钻来钻去各色虫子,千足虫,蜘蛛,蚯蚓,各色没见过的恶心玩意儿,到处钻,拔着拔着草,揪起半边儿破碎的虫子,又软又滑又粘粘的,恶心得不得了。
拔完菜地的草,还有几片碎碎的庄稼地,杂种着豆子黍子之类。庄稼秆儿生得高,叶片锋利,风一吹刷啦啦从人脸上拂过,躲都躲不及,便留下一道道的红痕。
拔了一两个时辰还没拔完,太阳出来,又晒又热,被露打湿的衣裳又泡透了臭汗。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淌过挠破的蚊子包,就是一阵刺痛。
单是拔草这看似简单的活儿,就将他累得半死,更不用提后面犁地、割麦、打谷。
原计划下午向老人家辞行,请老人家带路送他们下山,因太过劳累,又住了一晚才回。朱元璋和马见愉久久不见他回来,在家急得要死,四处派人搜索,总算第二天早上在城外找见他们。
朱元璋原本生气要责罚,听说朱棣做农活,体会人间疾苦,消了气,还命人去寻那老伯,欲给赏赐,却搜遍整座山都搜不到。
“或许是得道的仙人,也说不定。”马皇后念了声佛。
仪华听了,也不免讶异。她讶异的是明明吩咐手下去做就可以,朱棣一个锦衣玉食的天潢贵胄,竟肯亲力亲为去做这些,肯去吃这样的苦。
“不亲自动手去做,不知道这些活儿竟如此累人。况且我吃的这点苦,跟普罗苍生相比,算得了什么呢。”朱棣叹道:“当时天下未定,百姓流离失所,老伯说像他这样避世安稳,不遭兵祸,也不必上重税的,已经是有福之人了。”
马皇后笑叹:“你能有这一番体会,就不枉你与老人家相遇的缘分。玉鸾,听故事不要只听有趣好玩,听了要有所体会才行的。”
玉鸾哪里肯听?一面搓着叶子牌,一面早已缠着朱棣要讲下一个故事了。
像这样和母亲、妹妹们围坐在一起的温暖冬夜,以往都有,但今年似乎不同。
因为仪华的缘故,好像旧有的一切,都点染了更加愉快的光辉。
夜间又窸窸窣窣下起细雪。朱棣和仪华告退,马皇后道:“四儿,雪天路滑,送送徐丫头。”
“是。”
两人各自手里擎着一盏琉璃灯,并排走在宫道上。下人们都识趣,并未紧紧地跟着。
“扁食,好吃吗?”仪华问。
“好吃。我很喜欢。”
“殿下最喜欢什么馅儿的?”
“我都不挑。最喜欢芹菜。”
“奴记下了。殿下明儿还来一道用膳么?”
“来。”
“殿下最喜欢什么果子?”
“梨子。你呢?”
“桔子。殿下最喜欢什么鱼?”
“东江鲫鱼。你呢?”
“松江鲈鱼。殿下最喜欢什么肉?”
“羊肉。你呢?”
“也是羊肉。殿下最喜欢什么花儿?”
“牡丹。你呢?”
“秘密。”
她笑得俏皮,细细的雪粒落在鬓发和睫毛,宫灯柔和地在她面庞沁着一层暖色的光。朱棣望着她,呼吸为之一滞,笑道:“那我总有一天定要破解这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