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刘基丧信的刹那,徐达曾撑着最后一丝清醒看向朱元璋。
几十年老友,他自信能从朱元璋的一个眼神里洞悉他的想法。
然而这次,他却宁愿怀疑自己看错了。
皇帝瞳仁一瞬间定住的震惊,随后目光微垂竟是安心,最末眼神缥缈望远,才泛起惋惜感伤。
刘基是军师,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徐达身为大将向来敬服,两人惺惺相惜。
见朱元璋如此反应,徐达兔死狐悲,心底结霜,泛起森森寒意。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皇帝这些年的变化,看来比他想象中要大。
“真的,殁了?”朱元璋问。
“回陛下的话,确凿无疑。”仪鸾司的人回禀道。
那人微微抬起脸,徐达看清他的面容时,不由得一怔——徐达看人,过目不忘,此人眉尾有痣,招风耳,乃从前刘基饮宴时随侍的马夫。
皇帝在重臣身边安插耳目,于徐达而言虽并无意外之处,但他没想到,连刘基都未能幸免。
毕竟刘基生性淡泊,早已急流勇退,辞官归隐,连当地县令都躲着不肯见。而且刘基的手里并没有要命的兵权。
连刘基都能惹得皇帝如此猜忌……
他自以为的谨慎,或许,还远远不够。
徐达转而瞥一眼汤和。老汤慈眉善目,耷拉着眼睛,看得出神情悲伤,却看不出到底在想什么。
或许老汤才是所有人里最聪明的那个。才干有限,毫无锋芒,性格愚鲁憨厚,甚至有些软怂,而最聪明。
徐达看朱元璋的时候,朱元璋余光也在留意徐达。
徐达隐隐流露出的惊惧让他愉悦,可是愉悦之余,又像一口浓痰梗在喉中。
他想让这个幼时玩伴一门心思为他,不许留别的心思。只要心里没鬼,坦坦荡荡,何必对自己畏惧?
他要君臣一心。不许有隔膜。
三人喝酒,恍惚间,会让他以为他们回到了过去。
然而今晚,酒醒得不是时候。
朱元璋又问刘基去世详情,果然是病故。
正月时刘基奉诏入朝,暂留京师,下旬偶感风寒,朱元璋派丞相胡惟庸带御医为他诊治。
二月间,刘基带病觐见,说吃了御医开的药,腹内结出肿块。大有暗示胡惟庸对他投毒之意。
然而落在朱元璋耳中,只觉得刘基抱怨御医不好。抱怨御医,便是对皇帝含怨了。他心中不喜,故而并未理会。
三月刘基病情恶化,上疏乞归。朱元璋未知真假,只亲自撰文赐他以示荣宠,并特派侍从护送他回乡。
四月竟真的殁了。
既然刘基不曾作假,恐怕胡惟庸真的与御医有所勾结……由此推之,此人恐怕背着自己,私下还做过其他见不得光的勾当……
此事朱元璋记在心里,但暂时不说,只叫人通报太子,命太子带人议定赙仪。
“诚意伯于乱局危难之中,助朕成就大业,有开国之功。于朕,亦曾有救命之恩。赙仪从厚,不可怠慢。”
“皇上隆恩浩荡——”徐达、汤和及众内侍齐声叩拜。
三人一同谈起往昔纵横沙场的旧事,忆及刘基“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风姿,不免喟叹泪目。这时门外隐约可闻的报喜声便显得格外刺耳。
“何人喧哗!”皇帝脸上阴云密布,是他欲斩人问罪时常见的表情。
马仲良忙快步走出去看,俄而回来磕头禀道:“陛下恕罪,是京师皇后娘娘遣人来报喜,戊申日晋王妃诞下皇孙,母子平安。”
“真的,生了?”离京前,皇后说产期还要有些日子。
“回陛下的话,千真万确。”
皇帝喜形于色,待要遣人入京赏赐,又觉与此刻气氛颇不协调,敛容道:“去告诉晋王便是。”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徐达、汤和及众内侍齐声再拜。
“罢了罢了,一个娃娃而已……怎抵得过国失栋梁……”皇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