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暖,太阳越来越毒。练兵没几日,秦王仍是浅褐肤色,晋王仍旧雪白,燕王却晒成了炭色。
仪华抚着他的脸颊笑,白嫩的手指贴着他黝黑的脸,像芝麻汤圆白皮裹着黑馅儿。
“在御书阁初见时,错把吴王认成殿下,若换成现在,一黑一白,妾一定不会认错了。”她笑道。
朱棣道:“我要练兵么……将士们都晒着,我怎好让人给我张伞遮阴享清福?我需与将士们同甘共苦,才能上下齐心。”
他有这般心胸,令仪华更生倾慕,笑着依进他怀里道:“妾又没说晒黑不好看。殿下肯以真心待将士,又愿屈尊吃苦,难能可贵。妾愿殿下秉持此心,一以贯之。”
她不愧是徐达的女儿,见识非寻常爱俏的女子可比。朱棣笑着“嗯”了一声。
仪华又笑道:“殿下带妾来凤阳,在父皇母后面前借口要妾一同来体察民间疾苦、知江山开创不易,结果妾来了凤阳一月有余,花前月下、逍遥度日,实在不像话。”
朱棣笑道:“反正父皇母后也知道是借口……不过既然你有心,正好我今天休沐,不如带你转转?只是怕你娇贵,出去走动太辛苦。”
仪华笑道:“殿下贵为皇子都不怕苦,妾怕什么?但妾要将话说在前头,若妾今日出门也晒成墨色,殿下不许嫌妾丑。”
朱棣笑道:“你也晒黑,才真正叫作‘夫唱妇随’呢!”
叫长庚弄几身民间服饰来,朱棣打扮成商人,仪华扮作民妇,留阿绿照应王府,只带阿蓝、禄存、长庚三个,轻装简从,微服出行。
长庚驾骡车,一路向北。凤阳地势较平,北面是淮河,故而皇城以北多稻田。
沃野千里,一望无际。天上飘着大朵的云,投下片片阴影,风吹云动,早春的新叶和水渠,便在光影变幻间,时明时暗。
正是春耕开始之时,远远从骡车小窗里看得见田间农人辛勤耕作的身影。
仪华道:“妾不事耕织,垂手而食,看见这番景象,只觉得田园风光如画,可这画中人的辛苦,妾却难以体会。”
“你有这份心,已是难得。”朱棣道:“说起来,虽‘男耕女织’乃是传统,但咱们眼前这些大多都是妇人。”他不是第一次走访乡野。
仪华道:“离得还远,殿下怎么看得出男女?莫非——男子都被征召修城了?”
朱棣道:“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竟猜着了。”
仪华道:“妾虽然身在闺阁,心里却挂念国事。中原久经战乱,人丁锐减;天下初定,未及休养生息。再思及工程兴造,人力皆出自百姓,男子既然要承担徭役,农家却总要有人种田,农活自然落到了女人身上。”
朱棣叹道:“兴建都城是国之大事,非做不可,耗费民力也要做,但若统筹得宜,不至于像这样激发民怨。去年听说有徭夫不堪劳役,群起造/反,还有工匠在宫殿下埋巫蛊诅咒……惹得爹震怒之下又大杀一气,娘怎么劝都劝不住。爹常夸李善长有如汉代萧何,结果督建凤阳这事儿给办得……”
车停在路边,禄存下车去跟田间民妇打声招呼,说家主是应天府来的商人,路过讨口水喝,也可帮做些农活。
农妇扎着条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旧麻布头巾,一身短打衣裳,直起腰,抬起脸,脸上沟壑纵横,嵌着一双细长的眼睛,脸色黧黑,比朱棣还黑,年纪约莫四十岁上下。
她打量了一眼禄存。刘禄存浓眉大眼一副喜相,正对农家人的脾性。但那农妇仍有些谨慎,问道:“你家主人可有路引?”
大明户籍管理严格,离开原籍超过百里,就需先向官府报备,取得路引,才能启程。不带路引擅自离开原籍的人要问罪,途中包庇收留者也要问罪。
仪华是女儿家,几乎不曾独自出远门,没有用过这东西,在车内听见农妇问“路引”,心下不免慌乱,扭头去看朱棣。
朱棣倒十分淡定。外头禄存不急不慢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头写着:朱四,应天府人士,商户,妻徐氏,奴婢三人,至凤阳府经商。
农妇识字不多,拿过路引来,大致认出“凤阳”两个字,便将路引交还。
仪华松了一口气:“幸而殿下轻车熟路、准备周全。”
朱棣眼神中流露出淡淡得意。
那农妇指一指田埂上的一只陶罐:“喝吧。不用你们干活。”
朱棣带仪华下车,上前致谢,农妇见着仪华,笑道:“哎哟!哥儿生得俊,哥儿的媳妇更标致!命也好,嫁个做生意的相公,不用下地干活。”朝廷政策虽重农抑商,极力贬低商人地位,但老百姓过日子,谁愿在田里风吹日晒?看见商人赚钱来得容易,没有不羡慕的。
农妇又大声招呼附近的乡亲:“来看,来看,细皮嫩肉的,白白净净。”
一时间远近聚拢来四五个农妇,有大婶,有老太,也有年青媳妇,放下犁头和耙子,围着仪华啧啧称奇:“这面相有福,一看就好生养。”“这手指像白芦笋似的。”“把村东头的豆腐西施比下去啦!”拉着仪华的手夸赞,羞得仪华红了脸。
乡下人淳朴热情,仪华初次与她们这样近距离平等地打交道,一时有点吃不消。
虽然是农忙时节,但乍来了两个漂亮的异乡人,又听说祖籍是在凤阳,众人愈发好奇,不急着干活,留在这问东问西。
问朱棣祖上在凤阳时做什么、怎么迁去的应天府,又问家中老人如何、兄弟几人。
仪华看着朱棣一本正经地胡说,脸不变色心不跳,既觉得好笑,又暗暗对他刮目相看。
言谈间熟络一些,仪华便问她们正做什么农活儿。
一个老太太笑道:“噫!我们的犁头都套在牛上了,这都看不出来!看来哥儿娶的是个大户小姐,从没到过田间呀!”若真如朱棣所说,是普通秀才家的女儿,不至于对农活毫无知识。
仪华在宫里,说话周全,滴水不漏,出宫来开口没几句,便露出破绽。
朱棣笑着解围道:“婆婆不知道,媳妇在娘家是小女儿,被爹娘哥哥们宠坏了,平日不出门,许多活儿不会做。”
年轻的啧啧艳羡仪华的福气,年长的便碎碎念道:“做媳妇的,不管多娇生惯养,都要懂得洗衣做饭伺候丈夫。听人说,从咱们凤阳出去的皇后娘娘,在宫里还给皇帝亲手摊烧饼、卷大葱呐!小媳妇,你会不会做饭?”
朱棣替她答道:“她会。手艺还不错。”
朱棣主动请缨要帮忙做些农活,仪华说也想试试。
众人都捂着嘴笑,等着看仪华的笑话。
果然,仪华虽擅长骑马,却完全不会赶牛,拿小鞭子抽,拿树枝诱,那耕牛一步都不动。又去耙地,手劲太小压不动耙子,学着农妇示范的样子,整个人站在耙刀的木框上,耙刀也只陷进地里浅浅一寸,根本翻不到土。
最初遇见的那农妇笑道:“小媳妇歇歇罢!再耙,我家的耙刀要断了!”
仪华羞红了脸叫朱棣来帮手:“殿——夫君……”
朱棣刚要动手干活,不料天上不知何时云团堆叠,积云成雨。一阵急雨像泼黄豆般噼里啪啦砸下来,朱棣忙邀几人一同乘骡车,挤一挤,赶回村子里避雨。
有热心大婶拿了自家衣服来给他们换。见仪华自己不会穿衣,张着胳膊等丫鬟服侍,又嫌弃又嫉妒。偏偏这小媳妇模样可人疼,她便压下一肚子酸气,上前帮手。
又有农妇泡了壶茶招待客人。朱棣和仪华谢过。
粗陶茶碗虽然不如宫中茶具精致华丽,但别有朴拙自然之美,洗得很干净。
仪华端起茶碗饮茶,喝了一口,苦不堪言,若非忍耐的功力过硬,险些吐出来。
朱棣偷偷瞧见,忍不住微笑。
乡下人穷,并没有真茶叶喝,所谓“茶”,其实多数是假的,有苦味的草木叶子罢了。朱棣以前便踩过这样的坑。
仪华道:“在旁看大嫂们做农活时,好像轻松不费力,真正自己上手做,才知道多难。”
众人被她恭维,都很欢喜,你一句我一句说起做农活时的趣事:张三家笨小孩分不清杂草和豆苗,锄草时把豆苗锄了好多棵,被他娘追着打;李四收稻子时扬场,将稻谷撒的到处都是,被媳妇骂,李四当众丢了面子,气不过,将木铲一歪,劈头盖脸将稻子全撒在媳妇头上,两口子放着稻谷不管,先打了一架;赵五家的懒丈夫,好吃懒做不爱干活,故意干活时磨磨蹭蹭,急性子的媳妇在旁看不过眼,一把抢过农具自己干,赵五乐得在旁找棵大树乘凉偷懒……
聊到中午,老太太道:“哥儿和媳妇留下吃中饭再走罢!”村人好客,尤其老人家又喜欢这对年轻人。
朱棣和仪华忙谦让,众人都挽留,只得答应。朱棣道:“媳妇去帮厨罢,让大嫂们尝尝你的手艺。”
朱棣是有心给仪华展示的机会,但他怎么知道,仪华的厨艺,和农妇们的厨艺,并不是一回事。
农妇下厨,洗菜、切菜、炒菜、做饭,都是自己亲手操刀炮制;仪华下厨,洗菜、切菜、炒菜、做饭,大多是下人们代劳,仪华只在旁指挥,偶尔做几件画龙点睛的事,实则仍旧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别说是仪华,就连阿蓝,自幼服侍小姐,也没摸过几次菜刀。
现在其他伺候厨房的丫鬟小厮都不在,要做饭,可苦了仪华。灶台不会用,不能生火,也用不了农家的大锅,但要跟农妇们承认自己不会,她又不肯。
好在仪华终归聪明,挑选出几种能生吃的青菜,与阿蓝两人洗好,粗粗切了,又调出许多种酱汁,统统凉拌,凉拌出不同口味。
农家人忙,平日做菜,不那么讲究,乍一尝仪华的调味,皆赞美不绝。问仪华调料方子,又不离自家普通油盐酱醋,叹服不已。
下午雨晴,两下惜别,约定以后路过此处再来探望。
只短短几个时辰的相处,竟让仪华生出留恋不舍。
“怪不得古代文人动不动便有‘归园田居’之念。乡人淳朴,实在暖心。”回去的路上,仪华叹道。
朱棣道:“你若喜欢,咱们便时时出来走动。只是下次要换个地方了,若再来此地,非被他们识破不可。老百姓淳朴归淳朴,精明着呢,什么事都瞒不过他们的眼。咱们今天险些露馅,我猜,有几位大嫂已经看出咱们有所隐瞒,只是不戳穿罢了。”
“看破不说破,这便是他们的温柔善良之处了。”仪华笑叹:“今日幸亏殿下处处打圆场……妾是嘴也拙、手也拙,处处露怯。”
朱棣笑道:“‘术业有专攻’,你不懂农活,再正常不过了。”
仪华笑道:“可妾今日才发觉,不只是农活,妾离了丫鬟们,连烹饪都不会哩。”
朱棣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午膳的小菜全是凉拌!我还纳闷呢。”又笑道:“无妨。不会烹饪,我也喜欢你。不会农活,我也喜欢你。”
仪华靠在他肩头,笑道:“妾今日见识到了殿下撒谎骗人的功力,再不敢轻信殿下的话了。”
朱棣笑道:“你不信我,我也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