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谢的我告诉你!这孩子你爱生不生,你不想给本王生孩子,外头想给本王生孩子的女人多得是!”大清早,晋王原本轻轻抚着卓夷的小腹同她说亲热话,刚听见她说不喜欢生孩子,就恼了,根本不听她后面说什么。而他一恼,就决不放她安生,非要把她也惹火才痛快。
两人相处到第三个年头,彼此都知道怎样最能惹对方生气,晋王这话正戳在卓夷痛处,卓夷当即醋意大发道:“殿下若是这样自轻自贱起来,那妾决不阻拦。既然那么多人想给殿下生孩子,王府大门开着,放什么人进来侍寝,殿下自便!”
“姓谢的你不要因为我宠你你就觉得自己能上天了!你……我不跟你计较,我看在孩儿面上不跟你计较!”晋王吵不过她,气得随手抓件外袍披上就冲出寝殿,走出去几步觉得不解气,回身几步拉过殿门重重一摔,结果摔得太急,门板将衣裳下摆夹住,扯拔不出,又被迫命人将殿门打开。
卓夷见他摔了门又狼狈开门,没绷住脸,“噗嗤”一声掩口笑了。
她一笑,百媚丛生,朱棡一见就消了气,也笑道:“姓谢的,世上有你这样做媳妇的么?夫君衣裳被门夹了,媳妇不但不管,还笑。”
卓夷粉面含嗔,笑道:“我夫君不但衣裳被门夹了,脑袋还被门夹了呢。”
朱棡笑道:“要不是脑袋被门夹了,谁喜欢你。”又凑回她身边说话。
卓夷想说的心事,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底下伺候的人算是习惯了这两人吵来吵去,也习惯了这两人重归于好的功力,但每回吵架都能吵出新花样,每回吵架都吵出没法收场的架势,下人们还是会时时吃不消。陈文曲等人原本见晋王和王妃吵翻,还在犯愁怎么伺候两位主子赴宴,见他们转瞬和好,都大大松了口气。
这一日是朱棣生辰。皇帝和太子不在,秦王居长,因此秦王府做东,给他办生辰宴,叫晋王夫妇也来相聚。
清晨朱棣受了仪华的贺,两人一同用早膳。
早膳中自然有长寿汤饼,刘禄存将汤饼呈上,笑道:“爷,王妃亲手做的。”
朱棣冲仪华挑挑眉,笑她:“自己做的?”
仪华知道他是笑她前些天在农家做饭露怯的事,笑嗔道:“殿下不爱用就算了,禄存,给殿下撤膳。”
朱棣忙捧住汤碗笑道:“爱用,爱用。”
旁边阿蓝护主道:“禀殿下,汤饼是王妃亲自切面、抻面、扔进水里煮的。”
仪华笑着说她:“满屋子人,就你长着嘴。”
朱棣笑道:“幸而阿蓝说了,否则王妃岂不白忙?阿蓝该赏。”
主仆打趣,气氛欢乐。阿绿在旁侍立,微笑而已,从来不多言。长庚在旁打量着,心下觉得还是这样的姑娘好,文文静静,稳重,不聒噪——王府里有刘禄存一个话多嘴碎的人就够了,再多几个,可怎么整?
今日的汤饼,宫婢和面时仪华特意命人将松仁磨成粉加进去,取松柏长寿之意,也增添一分清香。汤头是鸽子汤,温和不腻;浇头配的是酱肉臊和青菜,浓淡合宜。
其实朱棣不在乎到底仪华是亲手做还是亲手指挥。她在家是公侯小姐,出嫁是亲王正妃,不懂下厨都是自然。但他珍视她无微不至照顾他饮食起居的心意,喜欢她在一餐一食中花费的小小心思。
用罢早膳,朱棣大大夸赞一番。
两人各自更衣准备出门,朱棣先换好衣裳,来瞧仪华梳妆。
仪华今日让宫婢梳的是同心髻,发髻梳好,正挑插戴的花,朱棣进来立在她身侧,不假宫娥之手,亲手拈起银盘里的花儿放在她鬓边,一枝一枝依次试给她瞧。
“殿下觉得哪朵最好?”仪华笑问。
“你簪哪朵都好看。”朱棣道。
“妾要殿下给妾挑一朵戴上。”仪华撒娇。
朱棣便拈起一枝海棠花,脸颊微红,笑道:“若簪郁李花怕人笑,便簪这个。”说着亲自给她插在发髻上。
自然也是为了《诗经》里“常(通‘棠’)棣之华”的典故。
仪华轻声道:“殿下从前曾问妾,最喜欢什么花。海棠花是妾第二喜欢的花。”
“第一是什么?”他明知是郁李,却非要亲耳听她说。
“殿下若装作不知道,那妾从此就不喜欢它了。”仪华偏偏不让他如愿。
“我当然知道,只是我没想到……”朱棣凑到她耳边,悄悄道:“原来你早在那时,便已经爱我了?”
小两口挑一朵花儿戴,都有甜甜腻腻说不完的情话,因此出门晚,姗姗来迟。
到秦王府时,连和娇妻费时费力吵过一架的晋王都已经到了,秦晋两王坐等燕王来,专等着拿他和王妃打趣。
两厢见礼罢,卓夷眼尖,又诗书烂熟,便颂诗道:“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众人起初不解,待到看见仪华鬓上的花,皆含笑。
观音奴听不太懂,小声问朱樉:“三弟妹在说什么耶?”
朱樉大笑道:“你不用懂得她念的诗,你只要知道,开头一句‘棠棣之华’,‘棠’与‘棣’两字相连不分开,就是了。”说着还伸手,两个食指比在一起。
众人越发笑起来,卓夷还笑着补上一句:“二皇兄正解!”羞得仪华轻轻捶她。
落座开宴,先罚迟到的燕王夫妇各三杯,仪华酒量有限,怕一上来就喝醉,朱棣护妻,便代她饮,六杯醇酒落肚,登时就变成红脸红脖子。
席间众人将送给燕王的礼物一件件呈上来,秦王送宝马,观音奴送马鞍,毓灵是马镫,晋王送宝弓,卓夷送箭袋。五人凑出一套骑射装备来,显然是事先约好的。
朱棣眼眶一热,一一谢过。
卓夷笑道:“燕王妃,你送了什么?”
仪华红着脸道:“盔甲。”
卓夷笑道:“真是盔甲?若是盔甲,你脸红什么?”
朱棣忙替仪华解围,笑道:“三皇嫂,真是盔甲。”
朱棡轻揽一下卓夷的肩,笑道:“罢了罢了,穷寇莫追。你孤军深入,一人对付两个,怎么说得过人家?”
喝酒行令,下人里头属晋王身边的陈文曲最通诗书,于是选他做令官。
文曲用帕子蒙了眼,在旁敲鼓。击鼓传花,鼓声停时,文曲说一字,花在谁手里,谁就要答一句带这个字的诗,答不上来便要罚酒。
鼓声时缓时急,缓如流水,急如阵雨,咚咚咚停了,正在秦王手中。
众人笑道:“此处二哥居长,果然拔得头筹。”
文曲行个礼,说个“黄”字。
秦王道:“黄河入海流。”
几个女眷一听,正与观音奴当日集句时说的“白日依山尽”相连,都笑道:“不愧是一家人!心有灵犀一点通。”
鼓声再起,花枝再传,传到燕王。
文曲说个“月”字。
燕王道:“长留一片月,挂在东溪松。”
这句的原诗之后有“青天骑白龙”之句,卓夷听了,心道:“燕王到底是有心隐逸乡野,还是其志不小?”又嫌自家那位,胸无大志,只爱在家跟她磨。
思来想去,心思恍惚,花传到了手中都没觉察,竟没能对上诗,要罚酒。因有孕,又不能喝。
秦王笑问:“听王妃说,三弟妹向来海量,怎的今日不喝?”卓夷有孕的消息还未公之于众,秦王不知道。
晋王待要说出来,卓夷觉得羞耻,按着他的手不许他说,笑道:“只饮酒有何趣?舞剑给大家助兴。”
晋王要拦,没拦住。
仪华知道卓夷是双身子,怕她动作太急伤身,忙笑道:“我来给三嫂抚琴。”准备挑一支舒缓的《平沙落雁》来弹。
晋王解了佩剑给卓夷,卓夷擎剑至庭中,拔剑扬手将剑鞘扔还,两指并拢将剑锋轻轻抹过,眼神一凝,起手挽个剑花,长剑如蛟龙出水,气势如虹。
仪华起先有心压慢速度,然而场中卓夷剑气震慑人心,如破竹,如疾风,如瀑布激流,根本由不得她放慢,卓夷反客为主,一招一式牵着她抚琴的手指走。这哪里是平沙落雁,分明是平沙落鹰、平沙落隼。
朱棡坐在场边看妻子舞剑,脑海浮现《洛神赋》的词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年少时倾慕曹植笔下的洛神,心想世上安得美貌若斯的女子。成婚后才知,若世上真有洛神,那洛神定是谢卓夷的样子。
朱棡呆坐着,不由得看得痴了。
卓夷舞完剑,众人掌声雷动。朱棡沉浸在脑海似真似幻的景象中,还没回过神来。
这时击鼓传花传到他手上。
众人皆笑:“巧了,真是夫妇,传花行酒令都要连在一起。”卓夷笑道:“梓君,去给文曲多蒙一层帕子,怕不是纱太薄,被他隔纱看见了?”
文曲说个“绿”字。
朱棡脱口而出:“绿兮衣兮——”众人皆一怔。
《绿衣》乃悼亡诗。
“咒我。”气得卓夷在桌案下偷偷拧他大腿,疼得他忙拍开她的手。
文曲为主子开脱,笑道:“刚才的不算,奴婢换个字,换个,换个‘雪’字。”
朱棡道:“大雪满弓刀。”
众人皆装作无事,将这页轻轻揭过。
歌舞继续至黄昏,众人尽兴方归。
回府的马车上,朱棡怎么都哄不转卓夷,又嘴硬不肯服软,气得卓夷半路叫停马车,下车去。
“下车就下车,有本事,你自己走回去罢!”朱棡还撂狠话。
“凭什么我要走回去?要走你走。”卓夷在车外还嘴。
街上人来人往的都看着呢,朱棡很没面子,不想当众跟她吵,于是只生闷气,不说话。
过了好久,气消了,才开口道:“天晚了,上车,咱们回去。”
听得文曲道:“爷,王妃早走了。”
“走了?她一个女人,怎么能真走回去?你们怎么当差的?”朱棡火气直往上冒:“愣着干什么?还不去追!”
“爷,王妃她们,把咱们马车上的马都解下来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