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这几日,直觉感到王妃有事瞒着他,可左看右看,又看不出破绽。他知道王妃绝不会背着他做什么坏事,但就是按捺不住好奇心,于是命禄存去打听。
长庚看禄存领命后一脸苦相,笑道:“娘娘刚进宫时,你便整天自告奋勇去给爷打听信儿,怎的,现在为何突然不情不愿,好像王府欠你月钱似的?”
禄存懒得搭理他。
等长庚隔日轮到与禄存一道晌午当差,才看明白是怎么回事。
一众长随、答应、小火者立在廊下,阿蓝带几个婢女从房里出来,不知去为王妃办了件什么事,回来时禄存远远儿迎出去,单独拉她避到一边说话。
禄存说什么,众人离得远,都听不清,却看得清阿蓝的口型。
无论禄存赔笑说什么,阿蓝只做一个口型。
樱桃小嘴先簇起,再慢慢像水面涟漪似地一圈儿往两边张开——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分明是个“滚”字。
禄存见状,知道再不走恐怕要挨踩挨踢,只得灰溜溜地退下。过了一会儿,阿紫从房里出来,他便又向阿紫套话。
阿紫年纪比阿绿阿蓝都小,小团脸,小五官,粉嘟嘟的,长相颇稚气,因是徐府里潘妈妈的小女儿所以才带来王府见见世面。阿紫虽年幼,却是人小鬼大,从小儿被母亲调/教得很机灵。
“禄存哥。”阿紫嘴甜,管年纪比自己大的,一律都叫声哥哥姐姐,众人都爱照拂她。
禄存笑道:“好妹妹,哥哥问你件事。”便问王妃闲暇时做什么。
阿紫一笑,眼睛一弯,像年画上喜气洋洋的小福娃娃,跟他兜圈子道:“娘娘哪有闲暇时候呀,单是为小郡主和肚子里的小皇孙便已经忙得团团转了,王府里大事小情,还有宫里、各王府各国公府各侯府,多少女眷应酬的事等着王妃拍板呐。”
禄存笑道:“王妃忙,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岂会不知?只是近来好像有些不太一样……”
阿紫便笑道:“禄存哥,我可不敢站在这大庭广众跟你说话太久,不然被阿蓝姐姐瞧见或是听说了,要跟我生气的。”说着一溜烟跑了。
禄存听见她说阿蓝,心虚,自然不追。
长庚不远不近地听了一耳朵,听见阿紫拿阿蓝当幌子,心下暗笑:“这鬼丫头。”王妃从娘家带来的这些丫鬟,恨不得个个从头到脚都长着心眼。
不过刘禄存终究是刘禄存,铜墙铁壁他也能挖出条缝来,他想打听的东西,再没有打听不到的。
打听得了,就悄悄儿同朱棣禀报。
朱棣一听说,心就痒,按捺不住想要亲眼看、亲耳听。
过了几日,三月初八,太子从凤阳回京。这一日,朱棣随秦王等人出城迎太子,行完礼早早回府,特意从进门起便嘱咐人不必通报王妃,一步步摸进后院来,这才听见后院呜呜咽咽的响声。
起初听不出是什么,后来听见一段乐曲悠扬,是《平沙落雁》,才悟出前后两段都是吹箫,只不过先头听见的那段,或许是因为初学,吹得不好。
人常说箫声动人,“如泣如诉”,可先头听见的那段箫,听上去像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偶尔还打嗝。
开头那段……是……王妃?是他们博学多才,好像无所不能、无所不会的王妃?
不只朱棣,朱棣身边跟着伺候的宦官们也都是一怔,几个人想笑又不敢,只拼命低着头束手跟在主子身后。
门口站着的阿紫阿青等人没听见通报,冷不丁地看见燕王回来,皆吃了一惊,待要行礼,朱棣忙摆摆手令她们不要作声,自己悄悄带人离去,叫曹国公府李景隆李增枝他们出去跑了几圈马,近正午时分,才重新大摇大摆地回来。
见了仪华,只装作无事,却见仪华眉头时时紧锁,像是有所烦忧。
两人用过午膳,朱棣迟迟等不到仪华开口,便问:“何事挂心?”
仪华咬着嘴唇,摆手让下人们退出去,别别扭扭起身亲自去取出一支箫来:“四哥你听一听好不好。”
呜呜咽咽、吱吱哟哟地吹了一曲。
吹得……
《平沙落雁》,朱棣没听见水上沙洲,只听见了漫天黄沙嘶吼,半只雁的影子也无。
起初朱棣顾忌她的心情,还绷着脸,一脸凝重,后来实在憋不住,“噗嗤”一声笑倒。
气得仪华搁下箫,轻轻捶他肩头:“你还笑!有那么难听么!”她又气又笑又想哭,飚出泪花来,挂在眼睫。
“我的错,我的错。”朱棣伏在胳膊上好不容易把笑咽回了肚里,直起腰来揽着仪华的肩哄她:“凡事要学得精,都很不容易的。哪能一口吃成胖子呢?学不会也正常。”
“这还在其次……”仪华偎在他胸口道:“请来教我的女先生,始终都不敢直言我的不好处,直到今天,都还一味夸赞我,想来有些伤心。虽然也知道他们难做,怕得罪我,怕我降罪,可总归……心里不是滋味儿。”
朱棣笑道:“你将我与女先生对比看一看,我听你吹曲子,能直率地当着你的面笑出来,反而难能可贵了,是不是?”
“四哥讨厌。”仪华被他逗笑,轻轻蹴他一脚。
“怎么想起要学吹箫?你琴弹得极好,就已经够了。”
仪华听他说“就已经够了”这句话,心里疙疙瘩瘩,但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只答说是为了明日妯娌姊妹间的聚会。想在秦晋二王就藩前,与潇虹、毓灵合奏一曲。
这《平沙落雁》是琴箫合奏曲,从前是仪华抚琴,卓夷吹箫,潇虹与毓灵舞剑。如今吹箫的人没了,仪华有心去学——也是前些天见了梓君,怀念故人,才起了这个念头。
可惜她在这上头天赋有限,时间仓促,终究没能学成。
朱棣安慰道:“明日你抚琴就极好,也是你的一片心意。”
“嗯。”
午间两个人并肩躺在榻上聊天,原本两人在说后天启程去凤阳的事,仪华忽然问道:“四哥,你刚刚为什么说,我琴弹得好,就已经够了?”
朱棣不懂她为何没来由地问起这个,但还是配合地想了想,说道:“因为我觉得,你已经很好了,不是非要再学些新的。”
仪华咬着下唇思索片刻,说道:“四哥这话,让我想起小时候,我想学射箭,爹爹说,我懂得琴棋书画,‘就已经够了’。爹爹的话,说得含混,如果补全,想必是‘作为他的好女儿,就已经够了’。今日四哥的话,补全了说,想必是‘作为你的好妻子,就已经够了’罢?”
朱棣认真想一想,点点头。
卓夷临终的话,蓦然在仪华脑海回响。
她斟酌着措辞,轻轻说道:“四哥,我学吹箫,并不是为了取悦你。”
“我知道。是为了明日的聚会。”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仪华难得地流露出一点点焦急。她想让朱棣明白她。别的人可以不懂她,但她唯独希望他懂。她不想蒙蒙混混地与他过日子,她想要的是“明白”和“懂得”。
“四哥,以前,我和三嫂一起合奏,她吹箫,箫声比琴声辽远,就好像可以延伸到一个更高更广,更大的世界。四哥,我知道你心里有一个很大的世界,装着大明,装着百姓,装着父皇母后仪华和枣儿。仪华也想有一个很大的世界,里面装着四哥,但又不只装着四哥。仪华,仪华……不想只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好女儿,虽然身为女子不能出去做官打江山,但仪华心里……”她努力搜刮脑海的词句,欲形容自己想要追求的东西,却发现词穷。
朱棣静静等了她片刻,说道:“我明白。”
仪华侧身望着他的黑眼睛,心头像是有一团纷乱的生丝,被他极细致地理顺,熨帖。
“仪华,你今日说的话都对,是我不该小瞧你。你是你,你爱我所以用心照料我起居,愿意花心思哄我高兴,但你的日子并不是围着我转的,你有你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果真把她的话替她说了出来。
语言无从寄托她心底翻江倒海的感受。仪华轻柔地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朱棣后知后觉地为先前掏心窝子的话感到一丝丝害羞,有些难为情,于是决定皮一下,笑道:“不过我也有一番话想说。今日不说,我怕忘记,所以一定要说。”
“嗯嗯。”仪华点头,认真地听。
“就算你把箫吹成唢呐,不妨碍我爱你,不必怕我知道。如果实在练不顺手,咱们就不学了,没啥丢人的——哎,仪华,仪华,不生气不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