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将灾情上报皇帝,皇帝不出意料地雷霆大怒,又要下令大杀一气,但好在太子特意挑了皇后在的场合,母子二人从旁婉言相劝,稍稍平抑皇帝的火气,命有司仔细查办,甄别官员,免得玉石俱焚。另派驸马李祺前往江淮巡视——李祺成婚以来行事沉稳恭谨,皇帝颇欣赏他,有历练之意。
至于太子妃那边,虽然实际捐了一年的年俸,但太子只对皇帝皇后说了实数,对外则只说是三个月。
原因无他,生怕潇虹招人嫉恨罢了。
果然,太子妃捐了三个月俸禄赈灾的消息不出半天功夫便在宫里传开来,皇帝后宫几个妃位以上的娘娘闻讯,怕脸面上不好看,除了胡充妃外,纷纷都捐了三月的份,嫔位及以下的也或多或少都捐了些。
这当中有的人生性恬淡仁慈,如江贵妃,自然捐得心甘情愿毫无怨言,但难免有其他人暗地里怨恨太子妃出风头,害得她们也跟着破财。胆子大、心眼小的,譬如达定妃,便跑去帝后面前,装出一副忧国忧民的苦相,细细碎碎说些坏话,说太子妃“涉朝政过深”云云。
好在有太子的话铺垫在前,皇帝皇后心如明镜。夫妇二人闲来聊起,皇后道:“先前你还嫌标儿心思过细,如今看来,他可不算多虑。”
皇帝笑笑:“他若连这点预判人心的本事都没有,将来怎么拿捏大臣?”将此事轻轻带过——他并无处置达定妃的打算。
归根结底,达妃与他而言不过是个妾,满足他一时之欲就够了。他并不指望每个妾都能像淑英,能为他诵《悯农》之诗,劝谏他爱惜民力。淑英本就是无人能比的。
皇帝眼神飘远,陷入沉默。皇后的目光轻轻在他脸上点了一下,约莫猜得到他的心思,于是并不出声打扰他,给他一片他想要的清净。
等皇帝回过神来,皇后才提起朱橚道:“四儿媳妇来信,说四儿在凤阳,带着弟弟们下乡体察民情,五儿看见有百姓吃野菜度日,发愿要写一部书,专讲野菜,供赈灾用,免得灾民误食毒草。这些日子就开始动手筹备,整日在乡野间奔波,听说都快晒成和四儿一个颜色了。”
皇帝颔首微笑道:“他有慈悲心,都是你教得好。”
朱橚埋头田间,将妻妾都抛在脑后,秀竹终日无聊,写下许多闺怨诗词,词句哀婉缠绵。
若说她爱朱橚,倒也未必。只是她正值青春芳华,满怀春思无处寄托,只得寄托给她身边唯一的这个男人,皇帝指派给她的夫主。
等到诗词也写尽,秀竹与周王府一众妾侍婢女相顾无言,便常去燕王府寻嫂嫂说话。
仪华倒是忙得不可开交。
朱棣身为亲王,虽然不能干预地方行政,但身先士卒,不但在练兵之余,亲自带兵巩固堤坝,还不忘微服私访巡视田间,监督当地官员赈灾,简直分身乏术。因此“千福图”的事,他定好规矩、发布诏令将事情安排下去之后,仪华不忍看他太过劳累,细节之处便自己揽过来照看。
燕王妃招募女子绣“千福图”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凤阳,又从凤阳传到邻近的滁州乃至苏州等地,各地贫民蜂拥一般将女儿送来,短短几日人数便超过千人。
率千人合绣一幅图,近乎统领一支军队去打仗。一千个人有一千颗心,如何将临时从各地征集而来、心思不同、籍贯各异、脾气品行千差万别、甚至方言都未必相通的一群人管好,需妥善调配人力、统筹钱粮、整顿纪律,另外还要防止人牙子沿途趁乱拐卖少女等等。这些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而仪华竟然丝毫不怯场,带王府承奉正和阿绿阿蓝等得力婢女将千头万绪一一理顺,安排得面面俱到、滴水不漏,令朱棣不免叹服道:“此事交给朝廷那班腐儒做,十个人都未必能赶得上你一个。我家’女诸生‘将来就算带兵打仗,想必也十分了得。”
秀竹来,见四嫂挺着大肚子过问王府里里外外的事,难掩诧异道:“嫂嫂,再有不到两个月就要生了,燕王殿下向来疼爱嫂嫂,怎么舍得嫂嫂这般操心?”
仪华莞尔而笑:“他起先也不愿我来管,但他也知道,这是我想做的事,就放我去做了。至于我的身子,”她抬手摸一摸高高耸起的滚圆的腹部,目光温柔:“他知道,我有分寸的。”
秀竹听了,心里淡淡的酸胀。
有秀竹做帮手,仪华肩上的担子轻快许多。秀竹虽然遇事没什么主意,但只要仪华讲明请她如何如何做,她必尽心尽力不打折扣地做好。
仪华逢朱橚在时便夸赞她,朱橚含笑替王妃说几句谦逊的话,回府则向秀竹道几句“辛苦”。温润君子,礼节周全。
秀竹的能干出乎他的意料,让他对她刮目相看,多了一份敬重,但也仅此而已。世间男女之情,勉强不得。
好在秀竹虽然心境萧索寂寞,但忙忙碌碌,无暇分心其他,因此并不再像先前那样,沉湎于伤春悲秋。
过了些时日,皇第十七子生,杨妃所出,皇帝赐名为“权”。
诸王闻讯,进贺表、贺礼。秦晋二王的贺礼皆为金玉,凤阳诸王则以燕王为首,进献青苗。田间有青苗,意味着洪水退却,灾情得到缓解,百姓正逐渐恢复生产。于这个新生的孩子而言,亦是欣欣向荣、茁壮成长的好意头。
皇帝见青苗而大喜,直呼“双喜临门”,下诏嘉赏燕周楚齐四王协助赈灾有功,又召年纪最小任务最轻的齐王朱榑回京朝见,详述赈灾始末。
灾情纾缓,朱棣与仪华心头乌云皆是一霁。
六月下旬,仪华住进了月子房,见秀竹做事认真踏实,便将“千福图”的事交给秀竹接管——也有将功劳分她一半的意思。
朱棣稍多了些空闲,便常如上次一般,翻墙进月子房,陪伴仪华养胎。
五六月间仪华劳心劳力不少,然而经此忙碌,身子反倒比之前强健许多,吐得不那么厉害,夜里也能得安眠。
“大概就是个劳碌命罢。”仪华自己笑道:“闲下来就难受,忙碌着反倒好些。”
“不许胡说……是这孩子懂事,知道娘亲忙,不添乱。”朱棣极轻柔地抚摩着她高高腆起的腹部,伏身低头亲一亲。此时仪华的腹部皮肤因膨胀而显得极薄,青色紫色的血脉根根分明。
仪华笑道:“摸来摸去……粗糙得像树皮似的,有什么好摸的?哎呀!四哥你招得孩儿踢我了!”
只见她西瓜般滚圆的大肚子上,隆起一座小小的丘陵,一起一伏,鼓起来,又落下,再鼓起来。肚里的小脚丫高高撑起,仿佛要将那层薄薄的肚皮踢破似的。
“栗子,不许欺负你娘。”朱棣吩咐道。
可惜燕王虽能指挥千军万马,肚子里的小孩儿却根本不听他摆布。踢完了,又将小拳头往上顶,还翻身向里,拿屁股拱。
简直形同挑衅。
朱棣隔着妻子的肚皮辨认出孩子肉鼓鼓的屁股的形状,又气又笑又怜惜媳妇:“若不是碍着你,我真想打他屁股。”
仪华笑着捏捏他晒得黝黑的脸,笑道:“四哥孩子气。”
“四哥,你说,这个孩子,会是什么样的呢?”肚里孩儿渐渐老实,夫妇俩并肩靠在床头,仪华问。
“唔,怎样都好。无论随你,还是随我,都不会太差,你说是不是?只要他健健康康,平安长大,怎样都好。”
仪华笑着摇摇头,惹得朱棣一脸疑惑地看她。
“四哥,无论如何,别的怎样都好,这次我想生个皮肤白的孩儿。”她忍着笑,委委屈屈撅着嘴,故意逗他。
“成心气我。”气得朱棣捏她鼻尖儿。仪华倒在他怀里格格地笑。
七月二十三日,正午时分,燕王妃诞下一个八斤八两的大胖小子,皇帝赐名“高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