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湖边,莫愁楼上,女子四名围坐。轩窗大开,凉风习习。
“若是能任我选,我要做唐人传奇故事里头的聂隐娘,武艺高强,侠肝义胆,去留无踪!”卓夷笑着,拍拍她的佩剑,双眸熠熠如星。
“那我要当替父从军的花木兰!再在军中……挑一位才貌双全的好哥哥!”毓灵向来豪爽,大说大笑,口无遮拦,什么话都说得出。她与冯诚间的暧昧情意早就被几个小姐妹看透,她便索性不遮掩,任她们笑去。
“什么‘好哥哥’?你直说那人姓冯便是了。”卓夷领头儿,潇虹和仪华果然笑了毓灵一通。
笑完,卓夷指着仪华笑道:“我知道这小丫头想做谁。”
仪华依偎在潇虹身边,望着卓夷,摇头晃脑笑道:“偏你聪明!你倒说说看?我绝不会认的。”
卓夷笑着冲另外两人道:“这个人,若生在故元,她要做张养浩;生在大宋,她要做范仲淹;若是生在大唐呐,她怕是要做魏征——区区闺阁限不住她,我看她整日想着出去建功立业、做女丞相哩!”
仪华被她说中心事,心里欢喜,脸上害臊,忙搂着潇虹撒娇:“姐姐,卓夷编排我、笑话我,姐姐快管管她。”
潇虹便做势拿手绢打了卓夷一下:“你就知道瞎说。”转而又冲仪华笑道:“等咱们‘女诸生’考上状元,做了大官,先把这姓谢的抓进牢里。”
仪华越发脸红,坐得离她远些,笑道:“潇虹姐姐也学坏了,跟着欺负人。”
几人嬉闹一番,卓夷最爱开玩笑,又将矛头对准了潇虹,指着她笑道:“这个人想做谁,我也是知道的。”
潇虹笑道:“你再瞎说,将我也得罪了,我和毓灵仪华联起手来给你个教训尝尝。”
卓夷笑道:“你一个将来要做长孙皇后那样‘贤后’的人,不身体力行多多纳谏,反倒要拉拢旁人来害我这讲真话的人?”
潇虹听罢,红着脸站起身来拉着仪华和毓灵去拧她的嘴。
仪华看着眼前这一幕,一面跟着姐姐们欢笑,一面感到一阵阵恍惚。她隐约听见一个声音在说:“我不愿做长孙皇后,我更愿做平阳昭公主(唐高祖李渊之女,女将军),我不愿做长孙皇后……”
仿佛是潇虹的嗓音。
可是潇虹现在明明正一手抓着卓夷的胳膊,一手捏着卓夷的脸,嘴里笑着骂她“臭丫头”……
那声音不断在颅内回荡,无休无止,仪华感到有些眩晕,眼前的人和物都在晃动。她扶住桌面,才勉强支撑住身子,张嘴叫姐姐们,却没有人理她,姐姐们仍在打闹,仿佛忘了这里还有她这个人。
不对,不对……仪华急了,大声唤道:“潇虹姐姐,卓夷姐姐,毓灵姐姐……我头晕呢……姐姐……”
天旋地转间,忽然看见太子身边的黎望舒向她们走来。黎望舒行一礼,说道:“贵妃娘娘有事找太子妃娘娘。”
三人住手,卓夷笑着推潇虹道:“你生下来就要嫁太子爷,哪里由得你挑挑拣拣,老老实实进宫去做个千古贤后罢!”
听得仪华心里一酸,留留恋恋舍不得潇虹,说道:“姐姐离出嫁还有些日子,怎么这会儿就有贵妃娘娘召见了?”
潇虹笑着回身,摸摸她的发髻:“傻妹妹,再舍不得我,也要放我走呐。”
仪华心头越发酸楚,眼泪陡然溢出,待要再说些什么,却见潇虹转身随黎望舒走了,没走几步,身形便消失不见。
仪华大惊,忙唤潇虹名字,没有回音,扭头找卓夷和毓灵,也不见了。
“仪华,醒醒,仪华,醒醒。”
仪华睁开眼,泪眼朦胧,看见朱棣正紧张地望着她。
梦境太过真实,她一时分不清是真是幻,呆呆地对朱棣道:“四哥,刚刚太子妃在这儿的,邓姐姐和谢姐姐也都在这儿的。”
朱棣无言地抱住她,斟酌着说辞,放柔了声音在她耳边说道:“是……刚才她们都回来看你了……她们记挂着你呢……”
阿绿递了丝帕上来,朱棣接过,给仪华擦眼泪。
仪华从昏昏沉沉中慢慢回过神来,想起昨日传来潇虹死讯,瞬间又泪流成河,歪进了朱棣怀里。
朱棣心疼地揽着她,又想起吐血的大哥,不免慨叹。
人生世事,无常若此。
谁想得到已经顺顺利利生过两胎的太子妃,明明已经熬过鬼门关的太子妃,在产后第十二天,说没,就没了。
太子妃的死给应天皇宫笼罩了一层深重的阴影。
“壮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这句话,太医、司药女官和御药局内侍没有人敢对皇帝皇后说,皇帝和皇后彼此之间也从未提起,但这些天他们各自心头盘旋的,就是这句。
太子不只是皇帝皇后宠爱的长子,他还是未来的皇帝,他有朝一日要担起大明的江山社稷。这社稷有千斤重,压在他肩头——过去的太子自然是信手拈来,从来没让任何人对他失望过,但这次吐血之后……难说。
帝国的继承人身体健康存在隐患,皇帝难免为此深深担忧。
太子吐血病倒之后,前朝后宫大受波及。
前朝自不必说,皇帝不愿贸然让秦王或晋王来顶太子监国的职责,便将从前一切交给太子处理的政务揽回自身。
后宫更是人仰马翻。雄煐、韵霓、允熥三个一夜之间都成了没娘的孩子,偏偏本该接管照顾他们的庶母吕氏,头上还顶着浓重的嫌疑。
太子妃薨逝后,皇帝一气之下,下令将在月子房伺候的人和相关人等全部杀光,皇后百般劝阻都未奏效。而那俞婆子没等宫里来捉拿问罪,便先行悬梁自尽。
引荐俞婆子的吕次妃脱簪素服,朝夕在太子病榻前侍奉,不离太子半步。因顾虑到太子病体不宜惊动,又考虑到东宫现有四个亟需照顾的幼儿,在皇后劝谏之下,宫中查案暂时没有株连吕氏,等太子情况好转再做进一步处置。
太子的情况时好时坏,时而清醒,时而昏沉。
清醒时泪流不止,吐血加剧,昏沉时则喜怒无常,口中不断呓语。
朱标是个相当早慧的人,冲龄便已学会处处稳重周全,就连宫里从朱元璋做元帅时便一路侍奉左右的老内官,都没见过当朝太子一丝一毫的狼狈相。而如今,太子竟病到前朝后宫父母子女什么都顾不得了。
一个多月后,洪武十二年正月初三,燕王夫妇携一对儿女回京。在东宫见太子瘦得脱相、憔悴萎靡,心境俱是萧索不已。
而在灵堂,仪华面对着潇虹棺椁,听一身麻布丧服的小小雄煐,稚声嫩气地转述潇虹遗言,若非囿于礼节,几乎要哭倒在地。
她的常姐姐,到死都记挂着她,记挂着她还有卓夷的孩子们。
“愿你我来世还做姐妹,到时我做姐姐,你做妹妹罢。”仪华双手合十,默默祝祷。
其后压抑着悲痛,和朱棣陪帝后用膳,竭力宽慰二老,傍晚两人才出宫回王府。
朱棣刻意同仪华聊些别的,让她从这件事情上分神,仪华体谅他的心意,勉强为他略露了几分笑容。
结果临睡前去探视高炽,看见高炽,便想起潇虹临终嘱托小雄煐照顾堂弟,不免又潸然泪下。
朱棣心疼,叹道:“大嫂临终都牵挂你,你若太过伤心,将自个儿身子拖垮了,大嫂在天之灵不远,岂不为你难过?”
仪华也怕朱棣为她伤神,连忙三下两下将泪抹净,强笑道:“正是呢。”
两人洗漱安置,并肩躺在被褥里说话,仪华叹道:“总觉得自己年轻,好像人生百年还有很长。可是谢姐姐没了,常姐姐也没了,生死都到了眼前来,才知人生短如蜉蝣,人命轻于芥子。人生在世,所能抓住的,唯有‘当下’二字罢了。”
朱棣道:“确实是这个道理。人生苦短,光阴宝贵,活在今日,永远不知道明日会是什么样子。咱们只努力珍惜当下,力求不留悔恨就是了……大哥现在痛苦不堪,大概是觉得让大嫂生前受了委屈,因此悔恨罢。”
仪华想起先前做的那个梦,以及自己洪武六年入宫以来所见种种,不由得叹道:“其实太子殿下对常姐姐已经很好了。咱们成婚前,常姐姐同我说,她入宫前是害怕的,但因为太子殿下的缘故,才不怕。至于其他……太子殿下也有他力所不能及之处吧。”
太子的身份高于亲王,权力高于亲王,同时太子的身上也比亲王多一道枷锁。
朱棣听仪华絮絮讲许多常氏、谢氏生前的事,仪华说着说着,忽然伤感道:“四哥,若咱们……若有一天,我走在你前头,你要好好儿待后来的人。但你不许待她像待我这样好,我会嫉妒的。”
仪华说完,半晌听不见朱棣答话,心下暗暗揣度着,是惹他生气了,于是原本窝在他怀里的,心虚地偷偷抬头瞄他,见他铁青着一张脸,忙将视线躲开,埋头在他怀里不看:“我只是……我只是一时感慨罢了。你莫生气呀四哥。”
“徐仪华,”他说不出责备她的重话,满腔怒气全梗在喉咙里,只咬牙切齿说道:“你如果对我有半分慈悲心,就别拿这种事吓我,更别让我变成大哥今日那副样子。”
他铁一般的胳臂紧紧箍着她,仪华知道他是真的害怕和恼火,忙搂着他的脖子摸一摸他的后脑:“对不起,四哥,是我乱说话。再不吓你了。”
他这一怒,反而将她先前的种种伤感冲淡了一点。既然在她有生之年,他如此坚定地与她相守,与她同喜同悲、同进同退,那么无论上苍具体给她徐仪华安排了多长的寿数,她都不畏将来。此生和他共度,她不会后悔,他也不会后悔,这就够了。
照例是朱棣在身后圈着她睡,听得朱棣过了好久才呼吸沉匀,知道他今夜心情极差,仪华怜惜地摸了摸他扣在她腰间的手,自己的心思慢慢飘远。
今日在东宫,看见舒宁,穿着一身素服,哭得梨花带雨,不知为何,仪华心里极不舒服。
关于俞婆子的传闻,燕王府有刘禄存,早已报给朱棣和她知晓。
但现在并没有证据。既没有证据证明吕氏清白,也没有证据证明她是幕后黑手。
实际上,就连潇虹到底是不是因为俞婆子的推拿而死,太医院从医理上都难下定论。
再加上月子房里其余伺候的医婆看俞婆子已经畏罪自尽,审讯时纷纷把所有过错疏失往俞婆子一人身上堆,彼此之间言语矛盾,错漏百出,反倒让宫正司女官疑心俞婆子是冤死。
而现在连这些人也已经被皇帝杀光,已经彻底死无对证。
今日在太子病榻旁,吕氏曾哭诉:“都怪我多管闲事,惹来一身骚……可若我有心害太子妃姐姐,我何必做得如此明显,何必自己出头引荐俞婆子来呢!”
吕氏所说,也有三分道理。事到如今,也只能等有司进一步的调查结果。事涉东宫,燕王府不便派人去查,免得被发现之后招来其他方面的猜疑。
但无论吕氏到底是不是无辜,仪华看着她,心里总有些膈应,好像预感到舒宁即将抢走原本属于潇虹的一切似的……
保护孩子们,保护雄煐、韵霓和允熥。这是她现在唯一能为潇虹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