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城,徐府。
夜幕未至,徐府早早遣人做好准备,摆下一桌宴席,用来招待贵宾。
“诸位远道而来,都是贵客,不必客气。”
太安城副城主徐囿坐在主位,笑容和善,举杯示意。
邓赤城和邓白漪父女,初次踏入青州,见到徐囿这样的“大人物”,都有些紧张,听了这番话后,举杯对饮,心里轻松了许多。
这位太安城副城主大人。
面相看上去十分和善,声音醇厚,让人感到如沐春风。
“这位就是谢真谢公子?真是年轻英俊,人少有为。”
徐囿将酒杯缓缓挪向白衣少年。
“徐大人谬赞,今晚宴席,是不是太隆重了些……”
谢玄衣笑着问道:“不过是路过太安而已,哪里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这是基本的待客之道,谢公子若不嫌弃,今晚便在太安住下。”
徐囿笑着一饮而尽,缓缓道:“我听沈妍说了,你们从北郡东行,一路南下,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好好歇息了。”
谢玄衣也饮尽杯中酒:“既然徐大人开口,谢某当然乐意之至。”
踏入太安城后。
自己心中的那股不安,便抵达了顶点。
谢玄衣知道……距离“图穷匕见”,大约只差一步。
今夜这席,来的轻松,吃的轻松。
可要想走,可不会那么轻松。
“听沈妍说,谢公子师出道门?”
酒过三巡,徐囿重新打量起谢玄衣,他隐约觉得这少年有些面熟,好像以前见过,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出处。
这少年俊美,的确是极罕见的。
假装喝多的邓白漪,以手扶额,青丝垂落,此刻连忙竖起耳朵,想听听谢玄衣的回答。
谢玄衣微微一笑,说出了与丰穗城前截然不同的答案:“师出道门算不上,在下只是略懂一些道术,还算不上道门子弟。”
“哦?”
徐囿来了兴趣,笑眯眯道:“能让丰穗城驻官恭敬开门,可不是一件简单之事啊。”
很显然。
这一路上发生之事,沈妍已经在书信上,一五一十,全都写明。
“前些年跟着一位朋友,学了一丁点符术。”
“之所以顺利入关,主要是因为丰穗城那位驻官大人慧眼如炬,看出了这些符箓术法出自道门……徐大人应该也知道,道门的面子,大家都愿意给。”谢玄衣瞥了眼沈妍,不动声色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箓,递给徐囿。
徐囿接手那一刻,眼神便亮起一抹精光。
他有些诧异地抬首望着眼前少年。
谢玄衣平静说道:“谢某没什么大本领,画几张符还是不成问题的,若是喜欢,这张清净符便送给徐大人。”
“那徐某就却之不恭了。”
徐囿怔了一下,长叹一声,感慨道:“道门符术天下第一,果然名不虚传。只是我听说这门术法,绝不外传……没想到谢兄还有如此背景,失敬失敬。”
他没去细究这位神秘的谢公子,到底怎么学会道门符术的。
酒席上的话,真真假假。
每个修行者,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
只不过三言两语之间,徐囿对谢玄衣的称呼已经变了——
从谢公子,变成了谢兄。
坐在另外一边的徐靖神色有些复杂,他没想到自己义父为何对谢真态度如此尊敬,竟是以平辈论交!
义父喊这小子“谢兄”,那自己喊什么?
“徐大人说笑了。”
谢玄衣知道徐囿在想什么。
能坐在这位子上的,都不是蠢人,丰穗城入关之时,自己刻意当着沈妍的面,揭开了“道门”这么一张底牌,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如今踏入太安城。
这场所谓的接风酒宴,其实就是徐囿为了试探自己道门身份而设下……
眼下,徐囿的试探结束,便到了自己开口的时候了。
谢玄衣举起酒杯,柔声开口:“徐大人,不知沈姑娘是否在书信里,提及灵罗山的事情?”
徐囿面色转化极快。
他一饮而尽,声音苦涩:“当然。我与沈兄相交多年,当年在嘉永关外,他曾救我一命,没曾想……竟遭遇如此意外!此事徐某绝不会坐视不管……”
“既然提了,那便好说。”
谢玄衣打断了徐囿的声音。
他直截了当开口:“北郡险恶,入关艰辛。沈姑娘用五枚青元丹,买了她一条命。送入太安城,便是五枚青元丹的兑现之日。”
徐囿明显怔住了。
他完全没想到,酒宴进行到一半,前一刻还和颜悦色,这一刻,谢玄衣便开始算账。
沈妍的面色也有些尴尬。
“沈姑娘信里写了那么多,连我出自‘道门’的事情都交代了,想必青元丹这等大事,一定也说过了。”
谢玄衣笑道:“徐大人,堂堂太安城副城主,该不会付不起五枚青元丹吧?”
“五枚青元丹……”
徐囿唇角微微抽搐一下。
凝练元气,用来修行的丹药,市面上有许多。
最常见的元丹,以颜色定义品级,白元丹,赤元丹,黄元丹,青元丹……使用青元丹修行的,几乎都是驭气境修行者,一枚青元丹,徐囿自己慢慢吞服,几乎可以修行一个月!
这小家伙一要就是五枚!
这是要升仙吗?
徐囿深吸一口气,朗声笑道:“五枚青元丹罢了,我徐囿岂是背信弃义之人?”
“靖儿!”
他轻轻以酒杯叩击桌面,吩咐道:“去!将我的青元丹取来!”
区区数句,便让徐靖心潮澎湃。
这位义子连忙起身,领命而去,片刻之后,徐靖带回一枚雕琢麒麟的雪白锦囊。
锦囊打开,里面是五枚如眼珠大小的青色玉珠。
“这就是青元丹?”
第一次看到元丹的邓白漪,瞪大美眸。
哪怕是她这样初出茅庐的炼气士,也能感受到那五枚青元丹中所蕴含的庞大能量。
这一枚丹里蕴含的元气,自己得修行多久?
这一枚,得值老多钱了吧?
“徐大人高义。”
谢玄衣淡淡称赞了一句,只是瞥了一眼,便将锦囊收起。
很好。
目的达成。
五枚青元丹到手,这趟太安城便不算白来……
徐囿摆了摆手,低声道:“沈兄遭遇不幸,妍儿便是我的义女,她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谢兄,你愿救妍儿一命,是多少青元丹都换不回来的,哪怕你要更多,也不为过。”
“呵。”
谢玄衣笑了,这徐囿倒是有点意思。
明明很心疼,还要装作不在意。
“还有二位。妍儿都与我说了,这一路东行承蒙你们照顾,二位若有什么要求,但提无妨。”
徐囿笑眯眯望向邓白漪,邓赤城。
“要求?”
邓白漪无奈,她当然知道这是客套话。
虽然不知道青元丹到底价值几何……但刚刚这位徐副城主的肉疼表情,连她都看出来了。
今晚这酒宴,对她而言,已经足够给面子了。
此刻她不可能再提什么要求。
可万万没想到。
一直安安分分喝酒,低头沉默不语的邓赤城,此刻站起了身子。
“徐城主大气。”
邓赤城行了个礼,小心翼翼瞥了眼谢玄衣,然后低声道:“小民倒是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哦?”徐囿挑了挑眉。
邓赤城从怀中取出了一份账簿。
他当然知道,今晚的酒宴,主角是谢真谢公子……刚刚他一直低头喝酒,可徐囿和谢真的对话,字字句句,他都认真听着,不曾有丝毫遗漏。
邓赤城弄清楚了一点。
不管谢真到底是什么身份,只要坐在这里,徐囿就要给他三分面子。
他知道救下沈妍这件事情,邓家可没出什么力。
他也知道,谢真愿意教授自己女儿修行之法,已经是天大的善举,如果懂得审时度势,这个时候就不要开口说话,给谢公子平添麻烦,他们父女二人,只需要顺着话题,表示感谢,酒宴便会这么过去。
“这账簿?”
谢玄衣眯起双眼,觉得有些眼熟。
他回想起来了,这几日舟车劳顿,邓赤城和沈妍共处一车,并无言语,大多数时候这位邓家家主都在伏案写着什么……
写的,便是这个账簿。
沈妍眼中也流露出困惑的神色。
她与邓赤城共车,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只是她也不明白,邓赤城一直在写什么。
徐靖起身将账簿取走,然后放至徐囿面前。
徐囿根本就没有打开。
他淡淡问道:“这是什么?”
“玉珠镇曾和灵罗山有过几场贸易。”
邓赤城姿态放得很低,他咬了咬牙,艰难说道:“这几年世道不太平,北郡赶上大饥之年,灵罗山的货款有好几笔一直未结……如若不是谢公子带我进青州,这些银子我也会去灵罗山讨要。这些银两,小民本想留给女儿,日后好在皇城购置一套屋宅。”
此言一出,满堂皆寂。
沈妍以一种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邓赤城,她怎么也想不到邓赤城这几日在算的账,是这笔账。
“你……”
徐囿沉默地看着面前泛黄的纸张,停顿良久,方才问道:“是在向我讨债?”
“准确来说,是找沈小姐讨债。”
在修行者面前卑微了一辈子的邓赤城,难得挺起了一次脊梁。
他轻轻说道:“灵罗山是她的,欠邓家银两的,不是您,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