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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大公与封臣(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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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纳泽尔说出最后一个词的刹那,整个英雄大厅陷入一种奇怪的气氛里。

没有死寂一半的沉默,也非群情汹涌的热闹,而是大厅侧面的贵族们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在似有若无的嗡嗡声响里,他们时不时抬起头,用古怪而疏离的目光瞥视一眼座上的女大公。

就像成千上万只虫蚁,无孔不入地潜藏在高大坚实的栋梁之木里,窸窸窣窣地咬啮侵食梁木的声音——无端让人心生烦躁,待要破木搜寻,却又无影无踪。

大公的宝座上,塞尔玛的表情冻结住了。

尽管少女早有预料,但真正临到这一刻的时候,女大公还是禁不住浑身一紧。

就像遮瑕的面纱终于被人无情揭下。

泰尔斯听着耳边的私语,看着少女的表情,心中滋味难言。

坐在女大公下首的里斯班阴沉着脸,眼皮微垂,丝丝冷意从中透出,就像是快要砸下冰碴的屋檐。

“纳泽尔伯爵,”好半晌,面无表情的少女这才缓缓送出一丝清脆却清冷的嗓音:

“这就是您的建议?一位丈夫?为了龙霄城?”

她开口的刹那,英雄大厅里的私语顿时消失。

就像虫蚁停止咬啮,躲藏了起来。

纳泽尔静静地看着冷面看着他的少女,眼神没有一丝波动。

“这是应有之义,”老伯爵淡淡道:“沃尔顿的血系必须延续下去,就像英雄萨拉和蕾妮公主的婚姻,延续了龙霄城的统治。”

“沃尔顿家族也更需要一位合法、正统的子嗣和男性继承人,来抚慰不安的封臣们,震慑我们的对手们——告诉外界:龙霄城正在足够的庇佑之下,稳固如昔。”

“唯有在那之后,取回沃尔顿的尊严,龙霄城的声威,才会成为可能——无论以什么方法。”

纳泽尔依旧云淡风轻,但他每说一句话,大厅里的私语就减去一分,少女的脸色也苍白一分。

“为此我建议,您可以在诸位封臣以及他们同样高贵而忠诚的家族之中,遴选一位年轻有为,堪负重任的俊才作为您的丈夫。”

纳泽尔伯爵肃颜正色:“以作为您未来孩子的父亲,作为未来龙枪家族贵胄的父亲。”

女大公没有立即回答。

但泰尔斯感觉到,少女的眼神下意识地往他的方向偏移,但却硬生生地停在了半路,聚焦在大厅中央的地砖上。

那是属于英灵宫的地砖,历经千年,依旧坚固。

“这么说,您认为,我作为一个女人,”塞尔玛轻声道,“事实上,并没有资格坐在这个位子上,继承龙霄城大公的一切?”

她的声音渐渐消去了慌张与不适,却多带了一丝与主人一致的苦涩与凄清:

“所以您要求我早早嫁人,生出一个真正的、有资格和权利的龙霄城继承人?”

大厅里彻底地安静了下来,世代忠于沃尔顿家族的封臣们不再交头接耳,而是先后抬起头,等待着厅中事态的发展。

五位伯爵神态不一,却齐齐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们的女封君。

里斯班的目光死死锁在纳泽尔伯爵的身上,后者却恍然不觉。

看到这里,泰尔斯叹了一口气,他身边的伊恩却耸了耸肩。

“恰恰相反。”

“正因为您拥有以沃尔顿血裔的身份,统领龙霄城的资格,”纳泽尔的声音再度传来,相比女大公的轻灵乃至冷清,他的话语平稳有力:“所以才更需如此——作为家族中最近的直系血裔,延续沃尔顿家族,是您义不容辞的责任。”

塞尔玛垂下了眼睑,目光停在自己膝盖的长裙上。

那一刻,默默地旁观这一幕的泰尔斯突然意识到:自己远离宫廷波诡云谲的这六年,既是不幸,也是幸运。

终于,一声低沉而蕴藏怒气的冷喝,在大厅里凛然响起:

“就我所知,我们在谈论的是响应女士的召唤。”

“是出兵自由同盟的事宜,”里斯班摄政的声音像是绝日严寒的风雪,瞬间刮走大厅里贵族们脸上仅存的最后一丝笑意,“而不是粗暴地私改议程,毫无尊敬地干涉女士的私人事务。”

“简直与逼宫造反无异。”

里斯班冷冷地结束他的话。

他的对面,纳泽尔转过了头,转向了里斯班,仿佛这才是他今天最大的敌人,仿佛刚刚对女大公的谆谆教导只是毫不经意的提醒。

这位老伯爵牢牢地盯着摄政大人,眼神久久不移。

“我们在谈论的都是同一件事——龙霄城的未来,里斯班,”下一秒,纳泽尔像是存了心跟里斯班作对一样,用最冷静平和的语言,说出让里斯班脸色急变的话:“事关龙霄城上下的命运,你觉得,我们会昏聩到任由它把持在某个居心叵测的权臣手里?”

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其余的四位伯爵也微有反应:其中,林纳和柯特森毫不掩饰地各自冷哼了一声。

唯有一言不发的女大公,依旧死死盯着腿间的长裙。

似乎上面的花纹很好看。

里斯班回望着纳泽尔,不再掩饰他的不满。

只听摄政大人冷笑一声:“所以,你们就强迫女大公下嫁给你们中意的人选?”

“把龙霄城牢牢捏在自己的手里,才不叫‘昏聩’,对么?”

两位大人的争执回荡在大厅里,却没有人敢出言打断。

泰尔斯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里斯班与纳泽尔,两个历史同样悠久,论起功绩,甚至不输给“耐卡茹九骑士”的北地家族,从龙骑之王的时代起,就作为沃尔顿家族的左膀右臂,共同支持着云中龙枪旗帜在龙霄城飘扬不倒。

而现在……

一秒后,纳泽尔和里斯班错开了彼此的复杂眼神。

“从来没人能强迫一位大公做什么,哪怕是国王,”只听纳泽尔话音稍低,语锋一转:“但大公们之所以有资格站在这个位置上接受群臣的效忠,正是因为他深知自己的责任所在。”

纳泽尔不再看向里斯班,相反,他正用奇怪的眼神,盯着脸色青红一片,眼神凝滞不动的塞尔玛。

“女士,谨记,您不仅仅是自己,也不仅仅是塞尔玛女士,更不仅仅是沃尔顿家族的姑娘,”纳泽尔伯爵轻哼一声:

“您更是——龙霄城。”

他的咬字特别清晰,重音明确,不容置疑。

塞尔玛已然咬紧的牙齿,不禁一动。

“所以您不能只想着您自己,女士,”纳泽尔凛然道:“更重要的是,想想龙霄城。”

里斯班脸色铁青。

大厅里,其余十几位封臣的窃窃私语再次响起。

比之前几次更大,更嚣张,更放肆。

尼寇莱皱起眉头,他的手好几次想要抬起,伸向背后的兵刃,却每次都硬生生地放下了。

泰尔斯咬住了下唇,睫毛微颤。

他的余光里,曾经的小滑头低垂着脑袋,微微颤动。

伊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悄声道:“喂,别走神,我们什么时候上?”

但泰尔斯只是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伊恩很快就不再注意泰尔斯了。

因为下一刻,几乎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少女猛地抬起了头!

“如果我说不呢?”

女大公向来清亮却柔弱的嗓音,带着平素不多见的短促气音,突兀地响起。

大厅里的一张张面孔,相继泛起了略微的愕然。

大公的宝座上,少女露出一张清丽却带着冷漠的脸孔,铿锵出声:“如果我说……我不愿意呢?”

大厅像是又被投入了一颗石头的湖面,再次荡漾起此起让人心烦的私语声浪。

大厅里的哗然之声此起彼伏,嘈杂之处,逼得尼寇莱不得不再次严肃出言,维持秩序。

听着耳边的流言,泰尔斯渐渐蹙紧眉头。

不少人下意识地看向了里斯班伯爵,但后者只是保持沉默。

塞尔玛复杂地瞥了赫斯特一眼,又艰难地看了咄咄逼人的林纳伯爵一眼,然后清了清嗓子,“如果我以龙霄城女大公的名义说不……“

“我命令:我的婚事,不会在这里,不会因此事而决定。”

“诸位,若果如此……”

女大公的嗓音回荡在大厅里:“你们又会怎么样呢?”

此言一出,大厅里一时似乎没什么变化。

但泰尔斯莫名地感觉到,大公身侧的六个座位周围,温度似乎遽然下降。

林纳伯爵轻哼一声。

“我想起了先王,女士。”

“曾经,努恩王说‘不’,那就是‘不’。”

伯爵们的脸色纷纷变冷。

“但是……”

“女大公阁下,您正坐在先王的位子上,”林纳伯爵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却字字关键:

“可别认为自己就是他了。”

塞尔玛脸色一白,她咬紧牙关:“林纳伯爵……”

眼见气氛不对,一直很友好的赫斯特伯爵开口了。

他向着双方抬起双手,劝架一般抢先开口:“女士,林纳伯爵,我想我们都应该冷……”

这一次,赫斯特伯爵被林纳无情的话生生打断:

“我们都知道你那点瞎心思,赫斯特伯爵!”

“但别再‘教我’怎么做——那权力只属于先王努恩。”

泰尔斯看得很清楚:林纳尽管是对赫斯特伯爵说这句话的,但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女大公的身上。

让塞尔玛承受的压力越发沉重。

赫斯特的黄金胡子一抖。

吃了钉子的烙铁郡伯爵冷下脸来,没有再接话。

然而事情有些出乎意料。

几秒钟后,只见塞尔玛依旧高昂着头,毫不示弱地看着她的封臣们。

她向着大厅里的某个方向瞥了一眼,像是下定了决心般深吸一口气。

“诸位。”

“我知道你们的担忧,我也知道龙霄城不比昔日,知道我们面临的困境——先王的离去对我们损伤太重,无论是实质上,还是精神上。”

塞尔玛深吸了一口气,用她在希克瑟的课上练出来的口吻,肃然道:

“所以我才会召集今天的听政会议,邀请各位亲身出席。”

女大公冷冷开口,仿佛不容置疑:

“诸位,我需要这场战争。”

此言一出,六位伯爵包括里斯班在内,齐齐皱眉。

不起眼的角落里,泰尔斯微微翘起了嘴角。

是呢。

坐在那里的,可不仅仅是那个无助的小滑头。

而是那只鼓着腮帮,红着脸,提起裙子,狠狠踹他腿骨的小母狮子。

【塞尔玛,记得吗:选择你想成为的人。】

“不是里斯班,不是祈远城,不是任何其他人,而是我!”

“是我,是你们的女大公需要这场战争!”

少女咬牙开口,怒视全场:“我需要这场战争来坐稳我的位子,来巩固我的统治,来警告我的敌人。”

“而我需要你们的力量,龙霄城的封臣们。”

所有伯爵们齐齐转头,他们的目光都死死地盯向了一个人。

里斯班摄政。

好像他才是一切的源头。

但女大公又一次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请不要再看夏尔了,诸位,”塞尔玛的声音略有颤抖,像是寒风中承雪而动的枝条:“他没教过我说这句话。”

里斯班摄政愕然一怔。

在坚决的语气下,塞尔玛的一双眸子里闪动着许久不见的怒火,环视着整个大厅。

尤其是六位伯爵。

令泰尔斯也为之讶然。

纳泽尔伯爵的目光慢慢凝固在半空中,凝固在女大公握着座臂的手上。

“很好,”数秒后,他轻声道:“您让我有些意外,女士。”

塞尔玛深呼吸了一口,只觉得纳泽尔的异样目光,有种穿透人心的魔力。

但纳泽尔眼中的异色仅仅持续了一小会儿,就恢复了原本的严肃与淡然,仿佛刚刚女大公带来的意外,就真的只是偶然的意外而已。

大厅里回复了平静。

只有泰尔斯与伊恩两人,怀着完全不一样的心情,关注着事态的发展。

女大公面沉如水。

封臣们目光如剑。

很快,纳泽尔伯爵叹了一口气,重新加入对话:

“当然,作为一介伯爵,我无力反对甚至阻拦您的决定。”

纳泽尔像个略有失望的老人,摇头轻声道:“但是面对自由同盟的危机,请恕我对您方才的决意表示反对,甚至用行动来劝谏您:这不是您立威的好方法,在这场祈远城和黑沙领的混乱对决里,我们最好明哲保身。”

塞尔玛不自觉地屏住自己的呼吸,手臂一僵。

纳泽尔淡淡地看着她,并不答话。

泰尔斯不知不觉地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

做得好,塞尔玛。

我们接近了。

在这场博弈里,完成最重要的连接:

战争,和婚事。

我们就赢了。

对面的里斯班不屑地轻笑:“这么说,你,纳泽尔,在自由同盟的危机前,你们要拒绝女士的征召,甚至……”

“甚至像黑沙领的封臣们反抗查曼王一样,拒绝向女士纳税了?”

纳泽尔丝毫没有理会他。

素来直来直往的柯特森伯爵眯起眼睛,注视女大公,挑了挑眉头道:“我当然不希望变成那样,女士。”

“但很多时候,我们也身不由己。”

塞尔玛的脸色变了。

女大公的声音有些急促:“出兵自由同盟——那是为了维护沃尔顿家族的荣誉,是你们的祖先誓死效忠的对象。”

“如果我们袖手旁观自由同盟的战事,拒绝祈远城的求援,那我们,无论身为龙霄城女大公的我,还是身为龙霄城诸侯的你们……”女大公咬着牙,冷冷地道:

“我们都会变成笑柄:无论是一个连父祖之名都无力维护的弱女,还是胆小懦弱不敢面对当年手下败将的北地人!”

其他四位伯爵,无论是不留情面的柯特森,还是言语诛心的林纳,抑或沉默寡言的克尔凯廓尔,以及温和有礼的赫斯特,他们都转开目光,避开塞尔玛的视线。

唯有纳泽尔伯爵双目有神地看着女大公,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拒不出兵也许有损沃尔顿家族以及我们的名望,但却是保证我们不在这场漩涡里沉没的好方法。”

“须知,六年的内耗与灾难中,龙霄城已然摇摇欲坠……”

一边的里斯班冷哼一声,颇为不屑。

女大公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但你知道,纳泽尔伯爵,还有你们,你们都知道我们必须出兵!哪怕不是为了龙枪家族,不是为了协助祈远城,而仅仅为了压制国王的野心,不让我们在王国内部的漩涡里随波浮沉!”

“这也是为了龙霄城!”

但下一刻,老纳泽尔的嗓音陡然提高,打断了塞尔玛的话!

“那么,为了龙霄城,为什么您就不能明白呢?”

塞尔玛一怔。

台下,泰尔斯的拳头时松时紧。

纳泽尔伯爵看着女大公的眼神突然变了,里面透出犀利的锋芒:“决心不能只靠口头的强硬。”

“若您能开明而清醒地选择好自己的丈夫,重新稳固住龙枪家族的未来,那一切难题都可以迎刃而解——我们征召兵员,以龙霄城之名西征自由同盟,可以放在那之后。”

只听伯爵冷冷地开口:“重振家族的声威,维护龙霄城荣誉,还赢取祈远城的同盟,甚至能一挫国王的嚣张气焰,彰显我们的存在与力量,这难道不是更好的解决方法吗?”

女大公咬住了下唇,在二十几位封臣的面前,似乎有些慌乱。

就在此时,塞尔玛的摄政官,里斯班伯爵适时地开口了。

“对付国王?真的吗?”里斯班摄政轻哼一声:“在这个祈远城与国王对弈的关头,你们却故意拿领主的婚事从中作梗……怎么,黑沙领给的甜头,查曼王丢下的骨头,就那么好舔吗?”

那一刻,纳泽尔像是被踩中了尾巴的凶兽,猛地转头,盯着里斯班。

“慎言,老朋友。”

“伦巴确实来找过我,”纳泽尔伯爵字字生寒,仿佛与里斯班有着化解不开的仇怨:“但龙霄城的纳泽尔家族,可不是他那种弑亲夺位的烂臭货色可以指使得动的——哪怕他再怎么巧舌如簧,用心险恶。”

“但请相信我,女士,这才是对龙霄城最好的未来。”

纳泽尔的话在继续:“您应有的权利不会受到任何干涉:只要是龙霄城中的高贵俊彦,如何选择,以及选择哪一位作为您的丈夫,仍然是您的意愿,这是龙霄城的……”

忍无可忍的里斯班再度怒喝开口。

“够了,纳泽尔!”

摄政大人冷冷道:“你尽说些‘为了龙霄城’的高谈阔论。”

“然而,让女大公下嫁你们其中一员?这就是你们的解决方法?”

里斯班缓缓地摇头,眼睛里仿佛要射出利刃:“你真的知道这会给龙霄城带来什么吗?”

角斗的中心仿佛又回到了两位伯爵之间。

“当然。”

“女士,”纳泽尔的声音低沉下来,一双眼睛却不离里斯班:“我知道夏尔……里斯班伯爵他都跟您说了些什么,无非就是‘女大公要制衡上下,维持龙霄城的均势’,‘领主贸然与封臣结婚,不利龙霄城的内部统治’,‘您不能将身份和权力托付在龙霄城内部’诸如此类的借口,作为您拒绝下嫁的理由。”

“确实,不无道理——我跟夏尔共事多年,我比谁都清楚:他不是个蠢材,这种担心确实存在。”

纳泽尔眼神复杂地看着里斯班,但他转向女大公时,目光却越发奇特。

“我本来不想说下面这些话,女士,”纳泽尔轻声道:“但我刚刚突然意识到,也许不该把您当作一无所知的年幼孩童——您毕竟是女大公。”

塞尔玛心中一动。

里斯班则眉头发紧。

“所以,您以为,您的婚事就真的像某些人所言,只是为了把沃尔顿家族的权力束缚在龙霄城的某一家族上,攫取到我们的手里?”

“不。”

纳泽尔伯爵带着些许的疲惫,轻声开口:

“这是为了更高,更重要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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