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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地狱盛景(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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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西沉。

虽然正宴还未开始,但两大公爵的提前莅临让宴会厅的气氛热闹无朋。

厅外,后勤官史陀与闵迪思厅的总管头大如斗地对着名单清点马车和礼物,与操着各色口音的车夫和侍者来回争论。

厅内,随宾客前来的近侍们往来不休,时不时因为主人的需要和他们的要求,与跟厅里的仆人们发生争吵。

基尔伯特不得不安排小丑、舞者和吟游者提前入内,奏起音乐,奉上酒食,以回报(分散)宾客们的热情(注意力),据说还有不少未接到邀请而无法入场的人们也匆匆赶到了现场,想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碰碰运气。

马略斯则熟练而职业地居中协调,安排座位,管理仆人,同复兴宫派来的总管商量讨论现场事宜,处理突发意外(比如某位下级贵族带了不在名单上的六个女儿过来,又比如把唾沫飞溅、兴奋地跟所有人絮叨“你晓得大名鼎鼎的北极星不?”的豪尔赫从国外来宾席重新安排到荣民敬老席)。

泰尔斯只能暗自叫苦,虽然身为闵迪思厅名义上的主人,他应该端坐厅中主位,静候各位来宾,可是一来尊贵如国王也要出席今天的宴会,第二王子泰然安坐未免不妥,二来泰尔斯身份特殊归国未久,急需建立良好的第一印象。

于是在璨星七侍与两大公爵之后,泰尔斯不得不继续拖着一大帮侍者和卫队,按照马略斯的安排和基尔伯特的指点(“殿下快来这儿,殿下快去那儿,殿下去哪儿了……”——泰尔斯的私下牢骚),在闵迪思厅中来来回回,迎接指定的重要客人,安抚因座位而不满的来宾,对路上(无论真诚与否)的问候报以(肯定是虚伪的)微笑和回礼,以彰显王室的风度体面,展现新晋星湖公爵的“热情好客,亲切得体”。

“殿下,您脸色真好,看上去很健康。”

东海领的鲍勃·库伦公爵顶着一头白发和大腹便便的身子,在两个侍者的搀扶下,红光满面地向泰尔斯问候。

泰尔斯咳嗽一声:

“欢迎您的到来,首相大人,很高兴见到您也身体安泰。”

库伦公爵一年四季,倒有三季常住永星城养病,不过今日一见,他富态依旧,憨态可掬,还是印象里那个老好人似的王国不倒翁。

不,也不尽然。

泰尔斯向下瞥了一眼。

至少,他的肚子更鼓了。

“这可不,一得知您脱离了那些北方野蛮人的魔窟,我的病痛马上就好转了。”

东海领的守护者看着星辰三王的画像,笑眯眯地道:

“天佑星辰,我可想死这座府邸了——以前这里还开放的时候,我常来拜访,却不懂珍惜,反倒是现在老了,没啥机会了,才感怀念旧。”

泰尔斯笑了笑,装作没听懂公爵的言外之意,伸手示意,要礼数周全地陪伴他前往宴会厅。

“你一定会喜欢我的礼物的,我给你带来了不少辉港岸边特产的珍珠,还有东陆运来的香料茶叶布匹,各色好东西,绝对比南岸领产的要好,要知道,向东走的话,洋流和信风都站在我们这一边……”

相比詹恩的言不由衷和廓斯德的疾言厉色,库伦公爵的喋喋不休大概也在王国里独树一帜,偏偏都是些正确无误又好声好气的废话,你还没什么话能反驳打断。

放在以往,泰尔斯可能就当作例行公务,礼送了事。

但是现在……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不得不强行插进胖公爵慈祥温和的自说自话。

“就在刚刚,来自麋鹿城的豪尔赫从事官,想把他主君的三个女儿介绍给我。”

库伦公爵的脚步微微一顿,身上的太阳剑盾家徽微微一抖。

“女儿?”

他扶了扶腰间那串镶嵌珠宝,却不堪重负,眼见快被肚子拱断的名贵腰带。

“三个?”

库伦公爵顿了一下,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泰尔斯,深深叹息道:

“年轻真好啊……”

泰尔斯尴尬地笑笑。

但老公爵还在继续,语气满是怀念:

“想想当年我也曾一夜三个……”

“妓馆老鸨——咳咳,我是说,莱雅会所的女主人看在身份和小费的份上还要再加一个,但被我严词拒绝了,毕竟落日有教导,我们身为贵族,要以身作则,洁身自好,禁欲克己嘛……”

老胖子打岔歪楼的本领,大概也是星辰一绝。

“当然,说起这个还是没有你父亲厉害,据说啊他曾经在红坊街一夜大战三十个……”

泰尔斯的脸越听越黑。

他连忙打断:

“不,麋鹿城不是那个意思,更不是一次三个,而是一次……”

东海公爵依旧笑眯眯地看着他。

王子叹了一口气,放弃了越描越黑的努力:

“关于这个消息,关于麋鹿城提亲,您就没有别的什么要说的了?”

库伦愣了一下,似乎在认真思考。

一秒后,他恍然大悟。

“噢!”

“真是抱歉啊,我的女儿们老早就婚嫁生子了,有的都当奶奶了。”

首相大人满脸可惜:

“至于孙女辈,好吧,等我回去统计一下……嗯,还得花些时间画像,最好是全身像,回头再给您个名单……无论您看中了哪个,或者哪几个……”

泰尔斯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

当他再睁眼时,王子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公爵大人:

“埃克斯特的海岸线其实不短,海上疆域更是与我们接壤。”

“其中包括麋鹿城。”

库伦公爵停下了前进的脚步。

他拍了拍侍从的肩膀,后者熟练地躬身后退。

泰尔斯心中一松。

有戏。

“无论再造塔还是冰川海,前者囿于叹息山脉,后者苦于海岸结冻,都缺少良港。”

“唯有麋鹿城的伽德罗家族,他们手中握着仅有的麋鹿双港,既连结内陆交通又拥有腹地城镇,足以支撑远航船队……”

泰尔斯缓缓道出他的重点:

“有资格也有能力,扬帆终结海,与我们星辰……”

泰尔斯眼神一转,话锋突变:

“确切地说,是与您麾下的东海七港——分享东方航线的巨额利润。”

东海公爵稳稳地直起腰,笑容可掬:

“您的地理课,学得还不错?”

星湖公爵深吸一口气:

“一个世纪以来,因为龙霄城空前强势,麋鹿城处处受制:他们既渴盼英灵宫的支持,又惧怕国王的威严,在埃克斯特国内历来安分低调,韬光养晦。”

库伦晃了晃脑袋:

“在北地长大,也是有好处的?”

泰尔斯皱起眉头。

装傻。

但他没有选择。

他必须最大限度地利用起今天的会面。

王子选择了单刀直入:

“然而今天,伽德罗大公却主动派人出访永星城,出席我的宴会。”

库伦呵呵一笑:

“来向您提亲议嫁,以示友好?”

泰尔斯摇了摇头。

“他们此来,包括儿戏似的提亲,多半是做足姿态,打探风向。”

星湖公爵目光一闪:

“待价而沽。”

东海公爵顿了几秒。

等太阳剑盾的主人再次开口时,语气里已经少了那几丝浑浊和油滑,取而代之的是警惕与精明。

“待价而沽……待谁的价?”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选择起最妥当的措辞:

“公爵大人,您统治东海,经营光辉海湾,已有近半个世纪。”

“我相信,您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答案。”

“我相信,你比任何人都更明白,麋鹿城今天的举动究竟意味什么,利害何方。”

星湖公爵直直地望着库伦。

胖胖的老公爵沉默着,精明的眼里情绪不明。

老半晌,他才缓缓开口:

“努恩王去世的时候,可没见他们这么急……”

然而下一刻,库伦公爵眯起眼睛,面相狡黠:

“所以,一直以来为他们供运补给转销商货,为他们的海上劫掠作后盾的龙霄城……”

“怎么了?”

泰尔斯心中一叹。

该死的老狐狸。

泰尔斯只得面无表情地把答案亮给他:

“自由同盟赢了。”

“伦巴……可能也要赢了。”

库伦公爵大肚子一挺,做了个“啊哈”的恍然表情。

泰尔斯观察着对方的表情,道出自己的所得:

“没有了英灵宫的大力支持,麋鹿城就打回了北方佬的原型:商货无路,劫掠无凭。”

“更重要的是:他们身后无王,心中无底。”

“陆道既塞,海帆必沉。”

库伦深深皱眉。

努恩王去世之前,龙霄城用宽紧得当的手腕,时而慷慨,时而严厉,放利积威,限利加威,把倚靠着海疆通路,自以为是的麋鹿城,收拾得服服帖帖,不敢造次。

而后者对沃尔顿家族的统治,也充满了矛盾心理:既贪恋国王中央的大力支持,又心忧自己北地要港的独立地位。

(“哼,既想着腆脸要饭,又不屑伸手递碗,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儿!那个山羊胡子一没底气二不甘心,也就只配在信里抠‘龙霄城国王’之类的字眼来冷嘲热讽了,而你祖父看后只是哈哈大笑,然后为心虚的麋鹿城开放更多的补给,转销更多的商货。”——里斯班摄政某次为女大公讲解北地历史时,脱口而出的话)

但现在,他们的身后强援,不但早已无王,甚至摇摇欲坠。

泰尔斯斩钉截铁:

“麋鹿城在海上的生意,必受影响。”

库伦公爵没有说话。

但泰尔斯靠近一步,闻着公爵身上满满的异国香料味:

“所以,您不必留情面,在伽德罗大公为国内政治焦头烂额,举棋不定的时候……”

泰尔斯心中一沉,默默回想自己的意图。

在他们为是否该背弃龙霄城,转投查曼王而犹豫的时候……

在他们待星辰反应表态,待黑沙领出价拉拢的时候……

第二王子果断地道:

“主动出击,先发制人,把我们自血色之年后,因国势不敌而失却的海上利益,把被北地人船队分走的商路利润……”

“全部……夺回来。”

库伦公爵眨着小眼睛,一脸和气懵懂的样子。

“向那群脑门上有洞的、向那群自以为会划船桨就能航海的北方佬证明:谁,才该是终结海上的老大。”

泰尔斯目光坚定。

他不知道今天的话有多少效力。

但若观望到东海领哪怕一丝唯利是图、落井下石的态度,那麋鹿城很快就会明白:

远水不解近渴,未来不及当下。

纵然龙枪磨损,英灵黯淡……

但努恩王和龙霄城能给他们的帮助与支撑,无论多少个查曼王和黑沙领……

都换不回来。

“我相信,这十分符合东海领的利益。”

想到这里,泰尔斯郑重地看向东海公爵,把问候的话语还给他:

“良机已至,天佑星辰。”

话音落下。

东海公爵愣愣地看着星湖公爵。

略有惊讶。

像是第一次认识泰尔斯。

半晌,老公爵这才幽幽地按了按腰:

“啧啧,趁他病,要他命……”

“您还真是恨透了北地人,对么?”

恨透了北地人。

泰尔斯微微一滞。

他放慢脚步。

泰尔斯想起曾经的面孔:先是大笑着引他入彀的努恩王,然后是冷眼向他举杯的查曼王。

英灵宫里各怀鬼胎,地位显要的数位大公。

以及把他揍得四肢重伤,几度垂死,甚至留下永久性残疾的——陨星者。

想到这里,泰尔斯转了转有些滞塞的左手腕。

幸好,他吃饭用的是右手。

“哼,你知道,这六年里……”

心情不爽的泰尔斯下意识地磨了磨牙齿:

“我可算是恨死那帮……专喜欢欺辱小孩的北方大汉们了。”

东海公爵沉默了一会儿。

不知为何,库伦看着他的表情有些古怪。

公爵还下意识地瞥了瞥泰尔斯的屁股。

在被泰尔斯皱着眉头发现后,库伦尴尬地咳嗽几声,收回目光:

“可以理解,但是……”

“也许,你该把这事儿告诉陛下?”

“毕竟,东海领是星辰咽喉,关乎整个王国。”

泰尔斯心情一重。

他深吸一口气,轻笑一声:

“是的,我应该。”

泰尔斯望向一脸无辜的东海公爵:

“可我只是他的儿子。”

他认真道:

“而你却是他的首相。”

“兼辉港城主,与整个东海领的领主。”

库伦公爵沉默良久,方才回话。

但这一次,他已经不再是那副插科打诨,事不关己的态度:

“谢谢您的提醒,我会留意的。”

可东海公爵目光一转:

“但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这些?”

为了……

报效王国?

泰尔斯收起这个蹩脚的理由,心中暗叹。

“为了报答。”

泰尔斯的眼前闪过那个在群情汹涌时拍座而起,不顾一切保护星辰王子的窈窕身影。

他把思绪拉回到当前,对着东海公爵悠然一笑:

“多亏您当年在国是会议上幡然醒悟,毅然为我投票,我方有今日。”

“这就是我的报答。”

库伦公爵抿起嘴唇。

幡然醒悟,这话说得……

“小心喏,殿下。”

他依旧笑眯眯地看着泰尔斯,拍拍后者的肩膀,就像看着心爱的子侄,有意无意地道:

“闵迪思厅可不像复兴宫,这儿地毯很新,每走一步……”

“都滑得很。”

泰尔斯一阵沉默。

他想起了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小滑头。

但下一刻,他眼前冒出的,却是那位领着痴傻的儿子,顶着异样的目光,依旧倔强地走进闵迪思厅的埃莉诺夫人。

小小铁刺。

“但这就是我们家族的传统不是么?”

泰尔斯回过神来,轻声道:

“莫说地毯只是滑了……”

他抬起目光。

“就算它下面藏有万千铁刺……”

泰尔斯露出笑容:

“我也得神色不改……”

“信步从容。”

此话一出,东海公爵倒是眼前一亮。

库伦公爵哈哈一笑,扬手让侍从上前,却摆手拒绝了泰尔斯的陪同。

“至于他们的提亲,殿下,可要记得,纵然是北方……”

库伦公爵扬长而去,浑不在意:

“女色也依旧伤身哦。”

听着对方另有所指的话语,泰尔斯内心一沉。

小滑头。

他望着库伦公爵远去的背影,默默出神。

现在……

我能为你做的事情……

就只有这么多了。

“哇哦,所以那个北地人说要给您介绍大公的女儿,是认真的?”

多伊尔凑了上来,为泰尔斯披上披风。

泰尔斯拉好披风,心不在焉,嗯哼了事。

D.D撇了撇嘴:

“殿下,你知道,璨星七侍里有个说法:千万别娶北地女人。”

泰尔斯慢慢往回走,疑惑道:

“怎么了?”

多伊尔耸了耸肩:

“据说‘野马’巴尼家族就是这样败落的:当年,老太太小铁刺的小儿子固执地要娶一个北地女人,小铁刺坚决反对但没用。最后,他们把他革出了族谱赶出了家门,但这女人带来的诅咒依旧连累了家族——看看巴尼的现在。”

固执地要娶一个北地女人……

连累了家族……

看看巴尼的现在……

泰尔斯一阵心塞,不悦地道:

“你怎么不看看你们自己?”

兴许是王子的语气太过严厉,多伊尔吓了一跳。

哥洛佛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把想拿笑料给王子解闷,却吃了一鼻子灰的多伊尔挤到身后。

难不成……

多伊尔郁闷地走在后面。

殿下在北地待了六年,还真看上了某个……

北地女人?

我的天,那老爹交代的任务怎么办?

要知道,作为守财奴吝啬鬼的老爹,这次可是许诺了他好多零花钱啊!

就在此时,厅门外传来低低的骚动,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泰尔斯转眼望去,悚然一惊。

一个没有忠诚的侍从跟随,只有警惕的守卫陪同的孤独男人,缓缓踱入厅门。

他虽然身着华服,气势非凡。

却形单影只,暮气深沉。

随着那个男人而来的,还有金属的窸窣作响。

在优雅华贵的闵迪思厅里格格不入,分外刺耳。

不明就里的人们议论纷纷,略知一二的贵族们噤若寒蝉,但他们都下意识地为新客人让出一条通路。

马略斯收到回报,匆匆从内厅赶来,正好看见这位特别的客人。

守望人皱起眉头,望着慢慢走近的客人,目光聚焦到对方的手上。

那里,锁着一副色调深沉,带着拖地锁链的……

镣铐。

客人抬起头,露出一副瘦削沧桑的脸庞,以及一脸拖到胸口的胡子。

他目光痴痴地望着眼前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的闵迪思厅。

马略斯快步上前,示意卫队的人将他赶紧带进门内,以避开无数好奇的目光,同时按住领着客人进来的刑罚官,格雷·帕特森。

“格雷,这是怎么……”

“他不肯。”帕特森赶着回答,也是一脸恼怒和无奈:

“我们好说歹说都没用,他坚持要戴着镣铐出席晚宴。”

刑罚官狠狠道:

“还有那脸胡子也是……”

马略斯看着神思不属的客人,望着那副令人头疼的镣铐,表情凝重:

“你们不会强硬点儿?”

帕特森为难地摇摇头:

“陛下交代过,他要参加宴会,脸上不能有伤。”

“很难。”

马略斯不爽地轻哼一声:

“找块布给他盖上,直接领到席位上……”

“时间一到,就送他回去。”

帕特森点头应是,转身看向新客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瓦尔大人,欢迎来到闵迪思厅,请跟我来……”

但默默不语的新客人却在此时发声了:

“当你的家族还兴旺的时候,托蒙德·马略斯……”

马略斯面色一动,转身面对客人。

客人的声色明明雄壮深沉,却语气似沉疴多年的驽马,听着垂垂老矣,毫无生机:

“你父亲,曾为了你求娶亚伦德家的女儿。”

马略斯轻轻皱眉。

“他大概以为,诺兰努尔将最终继承家业,而我弟弟与两位王子私交甚笃,无论谁为国王,北境公爵都将炙手可热。至于你们,有了位至公爵的姻亲臂助,在璨星七侍中自然地位更高。”

此言一出,负责押守客人的卫队们纷纷一僵,他们试探地望向长官。

马略斯只是略略一顿,就换上笑颜,礼貌地看向这位奇怪的客人。

客人凄然一笑,举起双手,带动金属镣铐与锁链再一次响动,混杂在耳边隐约的欢快乐曲里,像是一抹冷色注入春景画中。

“现在……看看我们。”

“一家,成了戴镣铐的囚徒,”男人缓缓抬头,看向马略斯,又看看闵迪思厅,嘴唇的翕张带动灰白胡子的耸动:

“一家,成了看枷锁的守卫。”

看枷锁的守卫……

马略斯眉毛一紧,强迫着自己不去在意对方的弦外之音:

“公爵大人,我们已经在宴会厅里为您安排了席次……”

但客人的话带着积压多年的威势,似乎总能恰到好处地打断他:

“你知道,很多年前。”

华服男人出神地看着闵迪思厅的布局陈设:

“我的兄弟也跟你一样,身为光荣的王室卫队,他也曾经站在这里,尽职尽责,守御着这座贤君府邸。”

“而我则无数次经过花园,看着那个疯姑娘向我跑来。”

沧桑男人放下锁链,眼神迷茫:

“现在,闵迪思厅重开。”

“我的兄弟,却身影不再。”

马略斯没有说话。

男人轻哼一声,抬头看向高处的星辰三王像,眼中色彩渐浓。

杂种王,人妻王,烂债王——男人这么想着,不自觉地翘起嘴角。

但几秒后,男人的目光变冷。

“而他不是我唯一失去的兄弟。”

他望着星辰三王,不屑地道:

“不是。”

马略斯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呼出一口气,看向他的属下。

“走侧门,将公爵大人‘请’进宴会厅,记得低调点,当然,也‘客气’点儿。”

他语气冷峻,目光严厉。

刑罚官帕特森体会到长官的意思,一路上受够了气的他挥了挥手,卫队里的两人面色一冷,就要上前钳制住男人。

但男人却猛然转身,须发怒张!

“我是亚伦德的子孙,寒堡的主人,星辰王国的北境守护公爵!”

“而我看到老胖子的马车了,他就是从这里进去的!堂堂正正!”

他在那一瞬间所散发出的威严,让周围的人们不由皱眉。

亚伦德冷冷地看着马略斯:

“如果你的主子要向王国证明我还在呼吸,证明他没有赶尽杀绝,那至少,他应该尊重公爵的地位。”

马略斯目色一冷。

就在此时。

“马略斯!”

年轻但温和的嗓音响起,泰尔斯从另一个侧门处走来,对守望人点点头:

“我来就好。”

“你们都下去吧。”

帕特森警惕地看向马略斯。

马略斯顿了一下,看了看泰尔斯身后的哥洛佛和多伊尔,这才向帕特森点点头。

“如您所愿,公爵阁下。”刑罚官向泰尔斯鞠了一躬,带着卫队退到一边。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走向新客人。

“好久不见,瓦尔公爵。”

从泰尔斯现身开始,客人的目光就锁定在了闵迪思厅年轻的主人身上。

他痴痴地打量着星湖公爵的身形,先是惊讶,随后释然。

“所以你回来了。”

瓦尔·亚伦德——六年前阴谋败露,锒铛入狱的北境公爵带着复杂的目光望着第二王子:

“埃克斯特怎么样?”

怎么样?

王子看着对方的样子,缓缓叹息:

“风霜酷厉,难撼其坚。”

而泰尔斯也在细细打量着瓦尔,他不禁注意到,瓦尔曾经雄壮的身形消瘦许多,胡须络腮。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还在白骨之牢里时,属于灾祸之剑的约什说过的话:

【这就是监禁对一个人产生的影响……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多强大。】

【他们永远迷失在孤独的虚空里,再也回不来了。】

泰尔斯的目光在眼前聚焦。

以前,那个慷慨激昂,豪情壮阔的北境公爵……

不在了。

瓦尔沉吟了几秒。

“伦巴,他怎么样了?”

伦巴。

泰尔斯心中一沉。

当年,瓦尔究竟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与还只是黑沙大公的查曼·伦巴会面,携手合作的呢?

六年后,两人境况迥异若此,不知他心中何想?

“风霜酷厉,”王子轻声开口,回答一字不差:

“难撼其坚。”

奇怪的问答之后,瓦尔沉默了。

但他随即轻声一笑,举步向前,轻车熟路地走向宴会厅。

就像回家的游子。

帕特森和隶属刑罚翼的卫队们立刻跟上。

但瓦尔走到泰尔斯身侧,却停下了脚步。

哥洛佛和多伊尔紧张地向前,想要隔开公爵与王子,却再次被马略斯按住。

“谢谢你。”

泰尔斯微微一惊。

消瘦的北境公爵看也不看泰尔斯,只是悄声道:

“有人告知我了。”

“六年前,你在埃克斯特人的地盘上,为我女儿做的一切。”

在埃克斯特人的地盘上……

米兰达?

泰尔斯想起龙血之夜,想起那位清冷的女剑士,心中感慨。

身陷囹圄的公爵面无表情地扭头:

“只是,请再帮我个忙。”

只见瓦尔面色晦暗:

“别娶她。”

泰尔斯顿时愕然。

“若果你不得不娶。”

瓦尔轻哼一声,像是输掉所有筹码后,看透一切的绝望赌徒:

“也别在她肚子里留下种。”

泰尔斯脸色一红,立刻调整好表情。

“米拉,她早年不幸。”

只见瓦尔望着天花板,凄凉地道:

“早已看够了血色。”

泰尔斯听到这里,神色一凛。

一秒后,看着眼前沧桑孤苦,如暮年老人的北境公爵,泰尔斯心中叹息:

“我答应你。”

瓦尔笑了,他垂下头,满是皱纹的脸上弯起弧度:

“谢谢。”

“你跟他不一样。”

“你还没有……变成他。”

跟他不一样。

那一刻,泰尔斯突然心有所悟。

他想起来,在刃牙营地分别之前,王室卫队的前任守望人,刑罚骑士,萨克埃尔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这让一个晚上都顶着笑脸迎来送往的泰尔斯意识到:眼前这个沧桑瘦削,对一切浑不在乎的男人,可能是这个处处欢声笑语的夜晚里,唯一会对他说实话的人。

“也许吧。”

泰尔斯强笑着回答,多少希望自己的话,能给人生无望的对方一点安慰。

但瓦尔摇了摇头,笑容绝望而讽刺:

“就像当年,他也以为,自己跟这里的主人不一样。”

泰尔斯面色一动:

“什么意思?”

瓦尔没有回答他,只是转过头。

他望着厅外的嘈杂与热闹,看着人来人往,门庭若市,一派兴盛景象的闵迪思厅:

“你看到了吗?”

北境公爵望着眼前的络绎盛景,听着靡靡丝竹,在头顶那盏璀璨夺目的不灭灯照耀下,像是看到了另一副风景,久久才微笑开口:

“这一幕……”

“地狱的盛景。”

地狱?

泰尔斯不由蹙眉。

瓦尔环顾着四周,面色如痴如狂:

“有人虚情假意,粉饰太平;有人催眠自我,自欺欺人;有人心藏不忿,强自忍受;有人看透世情,冷眼旁观。”

“浓浓黑夜的灯火之下,所有人都佯装快活,其乐融融。”

他的冷笑渐渐变多,带着令人心寒的意味:

“浑不知皆已身在瓮中。”

“烈火烹油。”

马略斯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

泰尔斯的面色冷了下来。

回想起回到星辰后的经历,他的心情莫名沉重。

他知道,他跟北境公爵的谈话要结束了。

泰尔斯知道,他知道公爵说这些话意欲何为。

就像许许多多的其他人一样。

而他不会轻易动摇。

但是……

泰尔斯轻咬牙根。

瓦尔低下头,嗤笑一声。

“小子,你跟当年的我很像。”

泰尔斯心中一动:

“像?比如?”

“比如……”瓦尔接过他的话头,目光迷蒙:

“比如看上去,你们关系深厚,利益一致,荣辱共担,正当其时。”

“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对立为敌。”

正当其时。

泰尔斯不由得想到之前,帕特森子爵对他所说的话。

【王国年少,正当其时。】

“可只有你自己知道……”

瓦尔的话语变得深邃起来。

犹如大雾中寻路的旅人,不见前途,空余虚妄:

“眼前乃绝壁千仞。”

“身后是深渊万重。”

就在此时,厅外再次传来不小的喧哗与骚动。

厅内的所有人纷纷一动,早有预料的他们,心知要准备迎接下一位重要人物。

然而这一次,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严厉肃杀的喝令声,混杂激动的嘈杂声,全在同时传来,分辨不清……

马略斯略一疑惑,随即色变。

直到一道布满威严,气势十足的传令,带着不容违逆的意味,则如天降神谕,远远传来,穿透墙壁:

“以星辰王国的至高国王,凯瑟尔·璨星——”

泰尔斯思绪一空。

在场的人们则齐齐色变。

厅外传来许许多多的闷响。

“以及至高王后,柯雅·璨星之名——”

传令官的嗓声遍传厅内。

无论是宴会厅里的欢快乐曲,还是走廊上侍者间的激烈争辩,甚至是远处不时传来的悠悠马鸣,都在这一刻黯然消声。

万籁俱寂,唯余灯光闪烁。

“臣民们……”

呼吸的权力,在此刻全部让渡给那个威严无边的声音:

“向你们的国王与王后陛下——”

“行礼!”

传令官的喝令音尽而落。

却回荡不休。

驱散不去。

下个瞬间,马略斯,帕特森,哥洛佛,多伊尔……

无论是王室卫队还是侍从仆人,不管贵族官僚还是普通平民,在场的人们全都下意识地调整身姿,屏住呼吸。

所有人退到一边,让开道路,凝重而尊敬地转身看向厅外的方向。

他们单膝下跪。

手按胸口。

垂低头颅。

仿佛这是生来就有的本能。

不可动摇。

习以为常。

唯有泰尔斯,他呆呆地站在不灭灯下,在星辰三王的注视下,望向厅外深沉的黑暗。

“而你无路可退。”

不知不觉中,瓦尔公爵的清冷嗓音与镣铐声响,同时从他的身后传来,钻进他的内心:

“唯有惊鸿一跃。”

“奋力一搏。”

传令官的喝令与北境公爵的声音同时萦绕,交错不休。

心思纷乱的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几秒后,他艰难地退后一步。

屈膝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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