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关西城城头。
一排士卒隐隐望见远处，一人骑马而来。
众人打起精神，倒也不如何紧张。
湘下城有右将军镇守，不可能被轻易攻破，若是雍国探子，便不会如此明目张胆。
只是毕竟前线来人，还是要好生盘问。
那人影近了，竟非甲士。
见那人头戴黑色小帽，胸挎包裹，背着书箱，腰别长剑，一副书生打扮。
李毅抬头望向城头，望向那颗头颅。
宋涛首级早已化作白骨，空洞的眼窝对准了李毅来时的路。
“来者何人？”
李毅下马，将令牌递给守城士卒。
临行前，他告别兄弟，拜别师父。
张琰便为他准备了崭新的令牌——李毅已是从九品都尉。
除此之外，另有十颗“铜钱”，换做铜灵，由各国官署采天地灵气铸造，乃是练气士之间流通的银钱。
一枚铜灵，可比千两黄金。
那士卒接过令牌，见是入了品的大人，赶忙拜见。
李毅笑着将缰绳递给士卒，道：“劳烦为我换匹马。”
“得令。”
李毅稍等片刻，便骑上另一匹马，再次上路。
穿过朝夕关，穿过两国交界霞地，便是乾元王朝的西部三关，烽火关、狐伺关和虎盘关。
李毅一关一换马，过虎盘关时，已经接近四月初。
凤阳城近在眼前，李毅的脚步却是越来越慢。
他牵马至官道外的草地上，将鼓囊的包裹打开，细数家当。
李毅的军饷都存在钱庄，并未取出，重要的物件便是孙晓岚的书信，刘发的家书和他的骨灰罐。
“难怪胆敢当街拆开包裹，原来是个穷光蛋。”一些个有贼心没贼胆的家伙暗骂。
不过那青花瓷还是值二十几枚铜钱，价值不上不下，不值得在官道上动手。
话说回来，若真动了手，贼人无论身体还是心灵，想必都要遭受重创。
仔细数好书信数目，李毅重新系上包裹，背上书箱，牵马而行。
……
凤阳城一如以往，百姓来来往往,生气勃勃。
城中大部分精壮男丁都入了伍，便是普通士卒，一月也有二百文铜钱入账，家家都有了盼头。
一娘子头戴木簪，穿着绿色麻衣，从钱庄走出，路过一家布料店，停留片刻，再次迈步，却又收回脚步，反复几次，终于走了进去。
店主见其人，笑道：“是刘家小娘啊，又来选布？”
刘家小娘含笑点头，走向摆着细麻布的区域，认真挑选。
店家招呼一声，便不再理会。
这刘家小娘前几个月，是在店中买过几次布料，不过都是粗麻，赚不了几个钱。
近些日子倒是总来挑选些细麻，或者说……过过眼瘾。
刘家小娘面容寻常，倒是拾掇得干干净净，说话时总是轻声细语，温婉可人；倒是砍起价来，毫不含糊，很是精打细算。
店家看她顺眼，便不在意对方挑挑拣拣，寻思着她何时选中一块布料，好叫自己与她再吵上一架。
刘家小娘轻轻捻起一块红色布料，余光却撇着一旁的米色细麻，抬头道：“店家，这块料子能否便宜些？”
店家看了眼那红色料子，嘿了声，“你这小娘，还不知本价几何，就先想着砍价啦？”他伸出食指，“那可是上好的棉麻料子，一匹布起码一百枚铜钱。”
“五十。”
店家向后一抻脖子，“你看看那颜色，多正啊，大红大紫啊，谁家能漂染得比我这好？”
刘家小娘撇嘴道：“我还嫌它太艳！”
她随手捻起旁边的米色细麻布，“这一块呢？”
店家道：“一百枚铜钱。”
刘家小娘一愣。
店家正酝酿着词汇，却见对方笑了笑，“帮我割两匹出来。”
店家也是一愣，讷讷道：“好。”
他拿出剪子，一脸纳闷，这小娘子怎得不砍价了？
刘家小娘喜滋滋看着店家将布匹裁好，接过来抱在怀里，出了店门。
她盘算起来：“老发的军饷每月有三百文，我和娘在家中替人洗衣，每月也有三十余文。半年下来，也存下将近二两银子，再加上夏天的收成……等过了年，小茶子也该上私塾了，要提前准备束脩……”
她细细算账，发觉只要安稳走下去，足够家中开支，每年还能攒下几两银子，脸上便不知不觉堆满了笑意。
刘家小娘穿过几道小巷，走进油嫩街，推开一扇窄门。
一老一小正在院中，一个正洗衣，一个也学着拍拍打打。
“小茶子，莫打扰祖母干活。”
刘家小娘进屋放下布匹，出来揪起小茶子拍了下屁股，便在另一盆衣物前坐下，撸起袖子。
“小兰，歇歇吧。”刘发娘亲道，“这点衣物，很快就洗完了。”
“不累。”小兰咧嘴道，“娘，我把您相中的料子给买了……”
“哎呦。”刘发娘亲直起腰道，“多少钱呐？”
“两百个铜钱。”
刘发娘笑了笑，“搁以前，想都不敢想喽。你将衣服裁好，等小发子回来，定叫他看直了眼。”
小兰抿了抿嘴，不知是在想自己穿上细麻衣服的样子，还是刘发看见自己时的模样。
铛铛铛。
窄门被人敲响。
刘发娘喊道：“谁啊？”
外头道：“可是刘发家？”
两个妇女互相看了看，小兰将门开了个缝，见到个身穿甲胄的卒子。
“你是？”
“嫂嫂好，我与老发是好友，这次回来，替他见见伯母和小茶子。”
“快请进。”小兰拉开窄门。
李毅咧了咧嘴，向刘发娘躬身抱拳，“伯母，嫂嫂，李毅代刘发向你们问好。”
刘发娘思绪慢了半拍，道：“小发子呢？”
“他……”李毅吞吞吐吐道，“有事不能回来。”
刘家小娘心中咯噔一声，喊道：“小茶子，去屋里耍。”
她将房门关上，走到李毅跟前，轻声道：“到底怎么了，你说就是。”
李毅沉默一阵，打开包裹，递给小兰两锭银子和一包碎银道：“老发他……回不来了。这是军中的抚恤，有二十两，还有我们兄弟几个凑出来的，也有十两，他……”
碎银散落一地，刘家小娘无力地蹲下，肩膀不住地抖动，刘发娘更是双眼一翻，晕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