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枕钰心中的风浪,不亚于第一次知道亲姨母是皇后那般。
她张了张口,竟是发现喉咙堵的厉害。
亲缘情谊最残忍的,并非时隔多年长大成人,才千辛万苦找到自己的兄长。
而是在幼时失去的兄弟,在多年后,竟是与自己道不同,或许还是仇敌。
“顾棐南……”
卫枕钰低低地唤了一声,到底说不出什么带有欺骗性的话来。
若想这件事是假的,只有罗福信口胡诌这一种可能,但宵北涉及罗母性命,这消息恰恰是真的。
她思忖许久,才轻声道:“有没有种可能,是重名了?”
“你兄长若是知道你在京城,又岂会带着写了名字的腰牌这般招摇不避讳?”
“解释不通的,阿钰。”
低哑的嗓音极为破碎,自她耳畔逸散。
“他下毒,也是几月前的事,我来荆州谁都料之不及。”
“彼时,罗母便是筹码,就算被罗福看到,又能如何?”
卫枕钰心绪逐渐平复,见他眸中恢复了些光色,却摇了摇头。
“不,还有一件事。”
“佛花只是一种抑制性的药物,下了佛种吃才会现出效用,但宵北似乎只给罗家父子吃了佛花,并未下佛种,他大费周章只为表面上唬住罗家父子,实际手下留情?”
“这似乎,也不合常理。”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越发冷静下来。
“阿南,我们一直在这乱世中找寻真相,看到的或者听到的,也仅仅称得上是真实。”
“究极真相,就不能困于真实。”
卫枕钰抬手,轻轻环住他的脖子,嗓音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幽幽而至。
“最坏,不就是他站在咱们对立面吗?”
“我们人多力量大,大不了把他绑过来就是。”
顾棐南闻声,又是沉默许久,随后才抬眸,唇边牵起一抹细小的弧度。
“好,听阿钰的。”
卫枕钰虽说嘴上说的头头是道,但望着身边人那双明显晦暗下来的眼眸,还是忍不住轻叹。
“想不通就不想了,咱们赶紧把运粮的路径查清,新越省也该回归正轨了。”
顾棐南深吸一口气,那双破碎的黑眸也终于一点点回归平静。
“好。”
翌日。
卫枕钰两人便随着江温绪去了希化。
这是新越省之中的一个小城镇,居民也很少,独道两边是盛开的茶花。
在这灰蒙蒙而又努力喘息的城中,带来丝丝缕缕绽放的生机。
马车行路,轮子滚动时敲出有节奏的‘咯噔’声。
卫枕钰升起车帘,朝着外面看去,“江尊主,是先去了吗?”
“嗯,”顾棐南摸了摸她的头,温声又道,“他同我说好了地点,不会走错。”
卫枕钰有些疑惑。
“为何不一起走?”
顾棐南抿了抿唇。
“我们俩一起走,容易破费。”
卫枕钰恍然明白过来,嘴角一抽。
看两人见面那个剑拔弩张的架势,像是要大打出手似的,确实不宜一起走。
待穿过茫茫荒田,跨过已经不成样子的垄道,顾棐南扶着人下了马车,一起往山上去。
卫枕钰攀着蜿蜒小径走了许久,看着这山林上泛着新绿的杨柳,眸中疑惑更深。
顾棐南的娘亲,曾在这里久待?
她心中的困惑最终在看到那抹红衣化为泡沫,江温绪背对着他们,身形挺立,静默无声。
似是感到两人走近,才侧眸看来。
“她昔年有两个武功绝佳的侍女,名为微杨和陌柳,在护送她离开玄灵国的途中,不幸牺牲。”
“也就是在那时,她也发现自己怀了身孕,但彼时正巧赶上楼老夫人大寿,只得回京城。”
“自京城离开,她便在这待过了早期的几个月,想着在这里把你平平安安的诞下。”
卫枕钰闻言心尖一颤。
玄灵国,那不是她便宜爹长孙纵的故土吗?
顾棐南的娘亲为何会从那里来?
但江温绪却没有再多言,只是抬步往前走,拨开面前杂草丛生的竹篱,露出里面一方整洁的木制小院。
“她年轻时久待京城,但我想,那里不过是她的枷锁,这第一祭,就在此处衣冠冢吧。”
顾棐南一眼看到了那置于僻静一隅的方正石碑,本来毫无波澜的心绪竟是生起波澜。
上一世,他从未踏足这里。
因着自己行事嗜血狠辣,和江温绪在一些事上对峙良久,更不可能心平气和的站在一处。
自然……也不会知道这些。
犹记得当初江温绪满眼怒意,斥责他‘你不该是她的孩子’。
小木屋中的摆置似乎一直复原着原本主人在时的模样,素雅婉约,却又不失大气。
“过来,跪下。”
忽然的一声,打断顾棐南的思绪。
江温绪那张俊美容颜上此时半分生气没有,只余死寂一片。
卫枕钰轻轻捏了下他的手,随后率先迈步而出,带着人走到石碑前。
碑文题字简单只有四字:挚友慕贞。
顾棐南眸色逐渐黯淡下去。
在公主府时,晋阳说过,他母亲名楼萱,小字慕贞。
记忆犹如细丝,忽然就拉扯着他想到前世,彼时他手下有一个很是忠诚的门生,曾游历过玄灵国,说那里才子才女遍地走。
甚至还同他提到了大昊才女楼慕贞,只是那时的他对楼家根本无心关注,只觉得不过是成王败寇间的一个牺牲品罢了。
如今才知,他同楼慕贞,竟是至亲。
顾棐南呼吸忽然就急促了些,眼中殷上些许微光,他与母亲亲缘薄,他诞生时便是她亡故时。
尽管通过江温绪的只字片语依然能想象到,一个经历追杀的女子,失去了情同姐妹的手下后孤居此处,一路上该是何等艰辛。
不知何时,膝盖已然贴在地上,顾棐南缓缓俯首,嗓音很沉。
“不孝子卜舟,携妻,拜见母亲。”
卫枕钰紧紧随着,贴地行了叩首之礼。
卜舟是顾棐南的字,无人给取,他提笔自取,前路未卜,一叶孤舟。
此时对墓而言,仿若穿过时间洪流,竟是披了满身孤寂,白衣染了落尘。
顾棐南敛下长睫,遮住盈眶温热,不敢再看碑石。
母亲,卜舟凄惨一世,本以为众叛亲离便是结局,但上天宽厚,竟是许了来生。
吾妻,救我于泱泱苦难。
往后余生,便再无卜舟,只有棐南,还请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