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马场之事,众人受惊不小，第二日练兵暂停。
用过早膳，朱橚来书房寻朱棣,却不想四嫂也在。而且是四嫂坐在桌前写字,四哥在椅子后立着。
朱棣在府里时，向来要仪华在旁相伴,片刻不离左右,已成习惯。
仪华见朱橚来，起身见过礼,想要回避，朱棣一面拿眼神留她,一面冲朱橚道：“来找哥是为了何事？若要谈昨日之事，不妨让你嫂嫂一同听一听。”
言语间亲疏了然。朱橚咂摸着他这句话，半是吃醋,半是为他高兴——四哥娶得心上人，一颗心有了归宿。
于是便道：“正是为昨日之事。弟昨晚翻遍医药典籍,仔细比对,确定那白蛇,乃是一条幼年蟒蛇无疑。蟒蛇，人尽皆知，几乎无毒。贼人费尽心机驯蛇，恐怕不是要它取人性命,而是刻意取其白色。”
听到此处,朱棣与仪华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场面被朱橚收进眼底，醋味更浓。当年是谁搂着他说要和他兄弟两人相依为命,现在,呵。
朱棣悠悠一叹：“我与你嫂嫂,也是这般猜测。听你所言，正佐证我们所想。”
就如白龟、白鹿、白犀牛因其罕见而被视为祥瑞，白蛇也被认为是灵蛇。一旦出现，必招致世人关注议论。谋事者挑在蛇本不该活动的冬天，大费周章将蛇晤暖放出来，也是要营造异象，进一步增加噱头。
人们见到或听闻白蛇出现，都难免猜想这是否是上天在向下界传递神谕。例如昨天秦王的反应。
而要命的是，历史上有一段汉高祖芒砀山斩白蛇的故事，耳熟能详，妇孺皆知。相传汉高祖刘邦做亭长时，醉酒斩杀白蛇，其后从一位老妇处得知白蛇乃白帝之子所化，而自己乃是赤帝之子，上膺天命，于是带兵起事，夺取天下，成就帝业。
大明尚火德，推崇红色，而燕王的身份又是皇子，很容易让人与“赤帝之子”产生联想。
洪武六年冬，白蛇现于晋王府，晋王怕蛇，躲在王妃身后，由王妃一介女流将蛇斩杀，虽然被传为笑料，却无意中模糊了众人的关注点，避开了祸事。
而昨天，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在凤阳——所谓“龙兴之地”，燕王挥剑将白蛇斩了。
就算仪鸾司的人不上报皇帝，流言总有一天也要传到京城。
“那，幕后之人是谁，哥哥心下可有推断？”在朱橚心里，没有他四哥解决不了的难题，此刻四哥不显慌乱，想必已经成竹在胸。
却不料朱棣苦笑着摇了摇头：“只能推测，此人是恨毒了父皇，想挑拨大哥与我不和，想坐看咱们家骨肉相残。至于具体是哪边的人，毫无方向。”皇帝从布衣小民一路爬上至尊之位，披荆斩棘，脚下垫满了敌人与同伴的尸体，权力登峰造极的同时，仇家也遍布天下。
朱橚道：“弟倒是觉得，此人就在宫中。”
弟弟从前对于宫中弯弯绕绕不甚开窍，三年前连胡充妃的伎俩都看不透，三年间闭门避世念经学医，心计竟还有了长进？朱棣略带惊讶道：“说说看。”
朱橚道：“那人欲伤四哥，却……”他开口又后悔，斟酌着说辞：“先向四嫂开刀。”
朱棣一心要护仪华，情急之下便不会考虑太多。但凡与他们熟识的人，就连小玉鸾打雪仗都能悟出的道理。
仪华闻言，面颊微红，将视线移开，装作没听见。朱棣干咳一声，说道：“你说得在理。我们倒没意识到这一点。”
亲哥口中自然而然说出“我们”这个词，朱橚觉得自己俨然成了局外人，听来也是相当扎耳朵。算了算了，哥大不中留。
朱橚道：“哥，你说会不会是……”袖口微微伸出两个手指尖。
对老三老四出手，却跳过老二，实在是奇怪。
朱棣断然道：“不会。且不说他知道三哥怕蛇，他的为人，你我还不知道吗？没有实据，不可胡乱猜疑自家兄弟，否则，岂不正中贼人圈套。”
“是。弟记住了。”朱橚道：“但爹和大哥那边……”
“我先上表请罪，就说‘错斩祥瑞’罢。”降低姿态，表明惶恐，再将当时万不得已的情形说明：蛇直扑妻子而来，做丈夫的若袖手旁观而不有所行动，那还是人么。
应天府，皇宫中。
皇帝收到燕王上表，叫太子来，问他作何感想。
太子读罢，说道：“四弟恭谨孝悌。”
皇帝拈着下巴上薄须，点头道：“你们兄弟连心，爹就踏实了。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将来哪天，你身边没人敢信时，至少爹给你留了这些能干的弟弟们，你尽可以信赖依仗。外人再忠心，哪怕跟你从小光着屁股长起来的，终究不如自家人稳妥万全。你年纪再大些就知道了。”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燕王的态度和太子今天的应对，一如往常地令皇帝满意，于是他不免话多：“老四那孩子，从小就守礼本分……当年爹称王，祭告太庙前给你们弟兄七个起名，抱着诗书翻呐，生怕起的名儿不体面，流传后世被别人笑话。当时看见《诗经》里头写，‘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每有良朋，烝也无戎。’写得真好，就觉得《常棣》这首诗该给老四用……”
太子在旁笑道：“是。四弟确实是个好弟弟，儿臣也爱重他。”
皇帝捋捋胡子，顿了顿，转而说道：“只是，这次白蛇来得蹊跷，到底是天意，还是有人暗中作乱，要离间老朱家父子兄弟，标儿，你要亲自派人去查。”
太子领命。
自然，与此同时，仪鸾司也会奉皇帝旨意，暗中查访。
太子回东宫，同潇虹说起。
潇虹闻言慌忙问道：“徐氏有身，受此惊吓，可还安好？”
太子道：“她无碍。倒是你，近日同你说话，总是心不在焉。可是身子不舒服？该叫医婆来瞧瞧，你现在也是双身子呐。”
潇虹谢过他关怀，眉间仍旧笼罩着淡淡的忧郁。这几个月来，她怀着孕，却瘦了，也常常神思恍惚，连徐氏来信也不能令她展颜开怀。
太子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揣摩到她心事，问道：“吕氏来，你不喜欢？”
潇虹忙笑道：“怎会？妾同吕氏，情同姐妹。她来，妾欢喜得很。”
太子拥着她肩膀，轻轻叹口气道：“并非我移情别恋……可我，没办法像老二那样拒婚，父皇说要纳次妃，我只能……打听得她与你在闺中时亲密，且她家世远不如你，来了必不能仗势欺压你，我才选了她。若你不喜欢——”
潇虹道：“殿下的心意，妾领会得。妾并无怨言。”他是很好的，温柔，体贴，面面俱到。
“我并不是在说‘怨言’，我是在说……”朱标竟难得地流露出些许着急：“你心里到底怎样想，你要告诉我。”
潇虹心下暗叹道：“难道我能说，我不愿你娶任何人进门么。”她要做好妻子，必须贤惠。现在要做妯娌们的表率，将来母仪天下，要做天下妇人的表率。她必须不妒，必须宽怀大量。
于是她温柔笑道：“妾说的，正是心里话。”
“唉……”朱标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挫败，也不知道是怨恨自己，还是埋怨妻子，重重叹了口气，将她拥进怀里。
潇虹闭着眼睛，努力汲取他怀抱的温暖。最后的，可以由她一人独占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