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六日,坤宁宫。天气闷热，殿内摆着冰盆，皇后亲手给皇帝打着扇子。
帝后二人正商量给燕王长女取名,忽然收到征西将军邓愈八百里报捷。
皇帝兴奋地从榻上跳下来,将捷报看过一遍，大赞一个“好”字,命人遣使召邓愈班师还京,赐红蟒暖袍一件、玉带一围，又嘉奖沐英等人从征作战有功。
两月来,邓愈率沐英、冯诚等人领兵分三路包抄，深入吐蕃腹地,势如破竹，追杀敌人至昆仑山，俘虏斩首万人,虏获牲畜十余万头，开辟疆土数千里。
“速战速决,平定西北,扬我国威！邓愈跟了我二十二年,从没让我失望过。好，好！这仗打得痛快！”皇帝兴奋地在大殿里踱着步，将捷报看了一遍又一遍，还选段念给皇后听。
“不但仗打得好,这次的捷报写得也有文采。”皇后笑道。
“是阿英的字。大概是他帮着拟的稿。”
皇后赞许地笑着点点头：“阿英越来越出息了,文武双全，真是个好孩子。”
“不枉你待他爱若亲生,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
皇后笑道：“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小孩儿现在能开疆拓土、建功立业了。我还记得标儿小时候,阿英陪他玩，让他骑在脖子上，给他当马骑，标儿一点都不胡闹，轻轻去摸阿英的脸。他俩从小就友爱。”
“阿英倒是从小对标儿死心塌地。”皇帝叹道：“我早些年还怕他萌生异心，特意赐他恢复原姓。直到后来那次他为标儿挡了一箭，险些没命，我才知道他对标儿是真的。”
皇后忍不住唠叨他：“你啊，连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都信不过……”
青瓷果盘里是江浙新贡的无花果，皇帝忙拣一颗往她嘴里塞：“尝尝罢，比蜜甜。”
这时又有小火者跪在殿外高声报喜。
皇帝喜上眉梢，笑道：“今儿是什么好日子？喜讯连连。”
原来是秦王次妃邓氏有孕。
皇帝与皇后俱是一愣，还是皇后先回过神来：“樉儿这是，回心转意了？”
皇帝鼻孔里“哼”出一声，笑道：“算他还没傻。”赏了报喜的小火者，又命人通报给邓家：“邓家也算双喜临门，告诉他们一声，与朕同乐。”
皇后掰着手指头数：“四儿家才生了。太子妃也快了。今年还有太子次妃，明年又有樉儿的次妃。宫里接二连三地添孙儿抱孙女，可要热闹喽。”
皇帝咬一口无花果，满嘴甜汁，笑叹道：“见愉，连着打胜仗，又连着添丁，我这心里才越来越笃定，我是天命所归，是天意要我们老朱家坐江山。”
皇后笑道：“都已经洪武十年了我的万岁爷，你呀，不用怀疑，就是天命所归。”
“怎么连你也说好听的哄我。”皇帝道：“天意，谁说得准呢。‘真龙天子’那一套，都是糊弄老百姓的。你我最清楚。我就是布衣老百姓出身，上天不见怜，从小没了爹娘哥哥，幸而跟着你义父打仗，打出了些名堂，最后黄袍加身。可若说打仗，你看这些武将，哪个打仗差？老徐，邓愈，冯胜，傅友德，还有死了的常遇春，真要与我各带兵十万对着打，还真难料。也就只有老汤是铁定打不过我。这些人哪天被下属披一件黄袍子在身上……”
“这些人再能打，这么多年来，都听你号令，换成别人，谁能做他们的统帅？放眼天下，他们愿听谁的吩咐？不是唯有你么？老徐肯听邓愈的么？邓愈肯听老徐的么？唯有你才能服众，你说是不是？”
皇后一句话正好哄在了他心坎上，皇帝舒展了眉眼，笑道：“那倒是。”将手里剩的半块无花果塞进嘴里吃完。
过了许久，皇帝突然又感叹：“唉，不过兵权还是要放在老朱家自己人手里。标儿和他弟弟们要懂兵才行。我看老二、老四、老六老七都是带兵的材料。沐英也是能委以重任的……”
不知是纪念养子打了胜仗，还是起名爱用“英”字，皇帝给燕王长女赐名“玉英”。
朱棣接旨，和仪华相视一笑，各自心照。他俩原本也没指望父皇赐一个多么文雅的名儿。
不过小两口自己起的小名，仪华也渐渐有了一点意见。
仪华之前瞒着朱棣，一直隐隐祈愿一件事，就是女儿肤色不要随爹。枣儿生下来，奶婆抱给她瞧，仪华一瞧，小东西的脸蛋黑黑红红，哭笑不得道：“人如其名，真是个‘面如重枣’的孩子。”
奶婆还安慰她：“生下来红脸的孩子，过些日子就白了。”
仪华问：“生下来黑红脸的孩子呢？”
奶婆支支吾吾不愿撒谎。
朱棣在旁笑道：“黑孩子也漂亮，‘黑里俏’。”
朱棣得空就抱枣儿在怀里，怎么看，怎么爱。
他仔细地端详着她，找她脸上哪里像他，哪里像仪华，哪里又结合了两人的优点。
小孩五官一点点长开，乌黑的大眼睛亮汪汪的，目光干净澄澈地望着他。
望他片刻，就开始哇哇哭。她一哭，朱棣就慌了。
奶婆忙上前接过孩子，教朱棣该怎么抱，约莫训练了有六七日，朱棣总算得了要领。
宫里规矩，孩子只能给奶婆们喂。好在仪华本身奶水有限，并不受涨奶之苦。
仪华同朱棣道：“这些奶婆也有自己的孩儿嗷嗷待哺，为了养家，抛夫弃子，进宫来喂咱们的枣儿。想想总觉得残忍。等咱们就藩北平时，将她们的家人也一同迁去，再给她们和她们孩儿多些封赏可好。”朱棣自然答允。
仪华又道：“听奶婆们说，奶孩子每隔一两个时辰就要一次，夜里都不得休息。奶婆进宫专职带孩子，尚且眼见着憔悴，像那些咱们在凤阳田间遇见的农妇，恐怕农忙时节，要一边耕织，一边抚养幼儿，更加辛苦。”
说完见朱棣含笑望她，笑道：“四哥笑什么？”
朱棣笑道：“没笑什么。只是觉得‘女诸生’爱民如子，难能可贵。可惜不是男儿身，否则入朝为官，不比那些人差。给我做王妃，实在是屈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