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还风和日丽,午后彤云骤起,层层攒聚,天降暴雪,北风扑面,鹅毛般的雪花打得人睁不开眼睛,洋洋洒洒,地上不多时就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咯吱咯吱响。这是自从皇帝定都应天,十年多以来难得的一场大雪。
魏国公府内阖家赏雪,其乐融融,十分热闹。
朱棣武能练兵,与岳丈侃侃而谈兵法军情;文能赋诗,虽做不出诗仙诗圣那样的千古绝句,描摹楼外白雪飘飘琼瑶世界,遣词造句生动雅致,气势豪迈,亦非凡品。还肯陪他们打雪仗。这下不止辉祖,添福、增寿、膺绪也对这大姐夫迷恋不已。尤其是增寿,简直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
谢夫人看女婿,越看越满意,不但不嫌他黑,反倒在心里又酸又美:“马见愉教出这样的好儿子……不过么,反正最后还是成了我们家的女婿。”把他当自己亲儿子一般待。
徐达心里也酸。从前女儿是他的贴心小棉袄,现在女儿的眼睛一直黏着燕王这臭小子。臭小子不过写几句酸诗,女儿就喜欢成那样;臭小子不过在凤阳带过几天兵,还嫩着呢,女儿就快把他当成韩信、白起了,她难道从小没听过她爹爹二十二岁从军抗元,二十三岁就攻滁州、下和州,之后平陈友谅、灭张士诚,挥师北上,驱逐胡虏,恢复中华……臭小子总共才带过几个兵?我老徐带过的兵比他这辈子见过的人都多……小毛孩子……做过几次农活?老徐我小时候做过的农活多了去了,也没见媳妇和女儿夸我“体恤百姓”“吃苦耐劳”过啊?
岳丈看女婿,越看越喜欢,越喜欢,就越酸。
雪一路下,下到傍晚,还不见收。门外大雪封路,徐达笑道:“下雪天留客,燕王若方便,不如住下罢。”谢夫人也在旁极力撺掇。
于是燕王一家留宿,谢夫人忙命人备下酒席,又收拾客房。
难得有空,朱棣正盘算着,想去仪华在家做女儿时的闺房看看,禄存凑上前来小声禀道:“爷,吴王爷那会儿到咱府上去,听说爷和娘娘都不在,又走了。”
这样大的雪,朱橚不在自己府上好好待着,跑出来做什么?朱棣蹙眉道:“何事?”
“门房上问了,吴王爷说,只是想您,就来瞧瞧。”
朱棣又问:“只他一人?”
“是。”
“知道了。”
见仪华目露关切,朱棣附在她耳边轻声道:“阿橚八成是和媳妇闹了别扭。别担心。”又说想去看闺房。
仪华小声笑道:“普普通通一间小楼罢了,有什么好看的嘛,当初不都爬墙看过了?”
朱棣挠挠后脑勺,笑道:“我想多知道你一些……成婚前我在宫里的寝殿你过年时见过了,你的屋子也要给我看看,才算公平。”
小两口窸窸窣窣咬耳朵,徐达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
仪华细白的面皮红若桃花,冲母亲道:“娘,女儿想去从前的屋子看看我那些画儿……燕王也想赏鉴一番。”
谢夫人现在看朱棣,怎么看怎么好,她心知小夫妻间的情趣,这点小小要求哪有什么不允的?笑道:“反正你爹那些姨娘们都回避在各自院子里头,你们去罢。”又道:“若是喜欢,今夜就住你那绣楼又何妨?”
现在徐达不只吃女儿那头的醋,夫人这边的醋也要一起吃。这翠娥,是没见过好男人么!这燕王,这老朱家四郎,不就是长得俊些,待女儿温柔些,会点功夫,懂点诗书……瞅瞅她这眉开眼笑的!
仪华引朱棣往后院走,两人各有下人撑着伞。朱棣在王府时,牵仪华的手牵惯了,走着走着,觉得手心里空落落的别扭,便握住她手,牵着。
徐家的下人们虽然守礼,低眉顺眼不出声,却各自嘴角含着笑。
仪华瞥见,含羞带嗔瞧朱棣一眼,朱棣坦然道:“雪滑。”
大雪已将园中花草裹成琼枝玉叶,剔透可爱,两人分花拂柳而行,一面赏雪,一面往小楼去。
确实是间普普通通的侯府小姐绣楼,样式朴素出尘,毫无富贵俗气,朱棣当年第一次爬墙看见,心下就欣赏。虽然这楼定然不是小姐自己设计,却看得出徐家教女的风格。
进楼去,室内陈设果然也雅致朴拙,并无许多金银珠宝,反倒是有些犀角、竹雕的文玩摆件。
最多的还是书。“女诸生”的学问并非从娘胎里带出来,而是读书的积淀。房中有几面墙,整墙嵌进去的大书架格子,排着满满的书,朱棣敢说自己属于勤奋好学的人,也见过仪华陪嫁的藏书,如今目睹这几面墙,仍是暗暗吃惊不小。
卧房窗前一张乌木云头大书案摆着笔墨纸砚,案头又有厚厚一摞书。他拾起来翻看。
除了卧房的一座黄花梨凤穿牡丹妆台,整间屋子都不那么像朱棣想象中的女子闺房。
房里挂的书画也不是美人图,而是一件大横幅泼墨山水,笔墨磅礴。大雪纷纷,白茫茫一片,豪气欲吞山河,而崇山峻岭绵延不绝,风雪掩映不住,主峰巍峨耸立,破云而出。正是北国独有的壮丽风光。见题款,是王蒙作的《燕山雪云图》。朱棣驻足在画前,久久欣赏,回首冲仪华笑道:“正应着今日的景,仿佛是专候着我来的。”
“自作多情。”仪华笑他。
他指着画中恢弘大气的燕山雪景说道:“过几年,带你亲眼去看……这画儿,是你自己选的,还是岳父岳母为你选的?”
“爹爹在北平见了雪景,回来托香光居士绘的,拿给我瞧,我喜欢,就给我了。”
去看他,他就只笑不说话。
“人家都说了,不许你自作多情。”她这纯属心虚,不打自招。
他指着那落款的日子:“燕王妃,你看看这是洪武几年?”
白纸黑字,洪武八年。
仪华见不能抵赖,仗着这里没有旁人,索性厚着脸皮,上前捧住他脸颊,扬起下巴,眼睛也直迎上他调笑的目光,气势上转守为攻:“燕王妃洪武八年就喜欢你,对着这幅画就在这间房子里想念你,我燕王妃都承认了,燕王能拿我怎样?”
他的手绕到她颈后,轻轻一托她的后脑,便将她送到了自己唇边。
“燕王还能拿你怎样?燕王拿你没办法,只能更喜欢你……”
拔步床挂的纱帐是雨过天青色,料子素净温软,挂着白玉镂雕海棠花帐坠儿。
仪华扯着纱帐一角,忍不住扯得太用力,将纱扯掉,听得玉坠儿“吧嗒”一声掉在地衣上。仪华心疼那坠儿,要起身去拾,朱棣按着她不许:“不就是个帐坠儿么……库房里几百个任你挑……”
“海棠花的,我心爱的……”仪华挣扎着还想起。朱棣只得自己起身给她拾了,塞进她手里:“没摔坏。这下放心了?徐仪华你专心一点。”他还不放她。
“爹娘还等咱们看完画儿回正堂说话呢……我裙子也皱了,待会儿换衣裳被他们看出来,羞不羞?”
“岳父岳母他们都懂的……”
当晚的晚宴,徐达使劲向女婿灌酒,美其名曰“试试女婿酒量”。他自己酒量并不好,朱棣酒量也一般,但岳丈劝酒他不敢辞,只得卖力喝,不肯在丈人面前输阵。喝到最后,翁婿两人都醉醺醺的,谢夫人的眼睛狠狠将徐达一剜,徐达才老实。
入夜各人由各人的媳妇带回房睡,徐达跟着夫人进了院子,还想进屋,被夫人挡在外头。
“昨天的事还没个交待呢,谁许你来这屋睡的?”谢夫人横眉竖目。
徐达笑得相当好脾气:“夫人,女儿女婿就住在家里,咱们好好处。夫人将我撵出去,我毫无怨言,下人们嘴上万一没个把门的,女儿知道了,得多担心啊。再说了,女婿面前,咱俩都掉面子不是。万一女婿说漏嘴,再给老朱和他媳妇知道了——”
“行了行了,闭嘴,进来。”
徐达为人谨慎,在外头话不多,回家在夫人面前,话碎得很。
总之过了几个月,谢夫人又发现有了身孕,只比女儿晚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