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卓群第二日进宫朝见帝后,回府,受晋王妾侍樊氏、梅氏的礼。
梅氏,便是梓君。
在此之前,梓君实打实做了晋王的妾。潼君则已被放出府去。
腊月里听见风声,说宫里打算令晋王续弦谢家次女,梓君和潼君便日夜担忧。
旁人不知谢家二小姐是怎样的人,她们两个自幼进谢府做奴婢,服侍元配夫人和大小姐,怎会不知?
那一夜两人如往常一般先伺候济熺睡去,再在地上并排摆开两张矮榻,一同守着济熺睡。然而各自怀揣着心事,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地龙烧得暖,烘出一身汗。
潼君便小声道:“既然睡不着,便说说话罢。”
“嗯。”
潼君道:“咱们两个打小儿一起长大,我拿你当亲姐妹,不跟你说虚话套话。我只问你,你走不走?”
“走?”
“当初不是说好了的么?等小主儿长大了,晋王放咱们出去嫁人。”潼君道。
黑暗中,梓君“呵”地苦笑一声:“那位要来,咱们还能走么?”
潼君道:“我正是这个意思了。趁着那位还没来,咱们去求晋王,提前放咱们走罢。”
梓君披着被子坐起来,正色道:“咱们走了,小主儿怎么办?”
潼君不言,怕冷似地,将被子口紧了紧。
两人沉默了许久,梓君道:“人各有志,你走罢,走得一个是一个。”
“你不走?”
“夫人和小姐待我有恩。”
潼君无法反驳她。
梓君道:“留我一个人在此,大概也够了,你走罢。”
潼君下床来,坐到梓君身边,掀起被子与她一同披着,将音量压得更小些,说道:“姐姐你看不出来么?晋王是个怎样的人?跟着他,哪有出头之日。”她抬手摸一摸梓君下颌上的一道疤,是当年王妃薨逝,梓君跪在门外阻拦晋王时,挨的鞭子。
这下轮到梓君不说话。
潼君低声道:“虽然都说咱们做奴婢的身份卑贱,姐姐,我想我是知道你的,你看不上他。他除了一张好脸,还剩什么?若说有武艺,没见他沙场上建功立业,只见他在后院拿下人出气。都不知小姐生前究竟喜欢他哪点——依我看,小姐也是瞧不上他的。”
梓君只道“不许胡乱揣测,小姐心里还是有他”,却避而不谈自己。
潼君道:“不管小姐心里有没有他……姐姐,晋王不值得。这王府的富贵是吃人的,等二小姐来了,日子越发过不得。这些年小姐给的赏赐加上咱们自己的份例,除了拿给家里,我自己还攒了些。咱们出去,做个升斗小民。有这些钱在,也不必回家去由爹娘兄嫂做主,咱们姐妹相伴,安生度日,嫁不嫁人都好。姐姐,听我一言,随我远走高飞,离了这里罢!”
梓君坚持道:“晋王不值得,但是夫人和小姐值得,小主儿值得。”
潼君道:“那我也不走了。”
梓君道:“你走罢。走出去,替我看看外面的景色。小姐生前许下咱们,说放咱们出去,若咱们一个都不走,她该失望的。你走罢。我在府里待习惯了,出去,恐怕东西南北都不认得。宫样鞋穿着舒服,出去穿寻常绣鞋,我连路都走不动。”
潼君落泪道:“你不走,我却抛下你走了,那我成什么人了?”
梓君拉着她的手柔声道:“小姐在时,常说盼着能走出去,自由自在驰骋一番。如今你替小姐达成心愿,小姐知道了,该是欣慰的,不会怪你。走罢。你出去了,日子过得越好,小姐和我,就越高兴。”
潼君终究觉得羞愧,下床跪在床沿,伏在她腿上哭起来。
潼君说要走,晋王便放行,并未阻拦。
梓君来献宠,晋王虽惊讶,但不拒绝。
卓夷在时,他不纳妾,一则是卓夷爱吃醋,二则,有卓夷在,他看不上别人。
如今卓夷永逝,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
他一辈子忘不了谢卓夷,但他不可能为谢卓夷做一辈子鳏夫。
一年丧期已过,自己府上的侍妾,容貌不错,主动来献身,他没理由拒绝。妾不像妻子,没那么郑重,只要能解他一时之需,做个可心的玩意儿,就够了。
晋王问梓君,本姓是什么。
梓君答说,姓梅。
哦,好姓。
梓君的本名叫“梅香”,不过晋王没再问下去。
若是樊氏承宠,晋王完事之后就睡了,因是梓君,他半开玩笑地问道:“原本说要放出去,怎么改了主意?不想走了?”
梓君诚实答道:“婢子舍不得小主儿。怕爷娶了新娘娘,不许婢子再照顾小主儿,故而来讨爷的欢心。”梓君知道晋王聪明,因此不瞒他,免得招他嫌恶。
她话说得直爽,晋王笑道:“你倒是好忠心。不过新人是她妹妹,大概能好好待济熺,也能好好待你。”
梓君衣服也不穿,在床上跪着禀道:“婢子说句话,说出来,随便爷抽鞭子,婢子都无怨。”
晋王敛容道:“你要说什么?”
梓君目光迎着他:“爷,纵使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长大了,尚且各有各的心思。何况同父异母的姐妹。”说罢她磕下头去。
家丑不可外扬,她不能将谢家继母虐待元配嫡女的事说出来,她只能将话说到这里。
晋王沉默片刻,坐起身,拉她起来:“我知道了。”
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尚且有隔阂……这婢子真是灵透,说话说进人心坎里,不愧是姓谢的调/教出来的人。
卓群坐在正堂中央,看着眼前两个美艳的晋王侍妾。
在家时不觉得,如今看这梓君换下奴婢之服,正经打扮一番,玉面明眸,宝髻高耸,竟也光彩照人。
“狐媚子。”卓群心里暗暗啐了一口。
樊氏,红滴滴的嘴,一捻捻的腰,更是狐媚子。
卓群看了就觉得堵心。不过出阁前,娘已经教她锦囊妙计,她现在就演练起来。
受了这两人的礼,卓群忙命人扶起:“都起来吧。从今后,只要你们尽心侍奉殿下,为殿下开枝散叶,我大度,定容得下你们。”
说完场面话,又赐座。
按收房的时间,梓君比樊氏要早一年,但按实际伺候晋王的早晚,樊氏在先。梓君有心与樊氏和睦相处,便叫“樊氏”一声姐姐,处处让着樊氏,落座时也请樊氏上座。
因此樊氏便还如往常一般,自然而然地坐在了梓君上首。
卓群正是初来乍到要立规矩的时候,逮住机会,怎会放过?便笑吟吟道:“从前这家里没有主母,你们和睦,随便坐。现在我来了,总要整肃家风,尊卑有序,各居其位,各守其分。梅氏抬举得要早些。樊氏,你与梅氏还是换一换座子。”
正妃发话,两人不敢不从,便连连称是,起身将座位换了。
重新坐好之后,卓群便将身子往梓君这侧歪了歪,笑道:“我在娘家时,听说你开了脸,便请母亲赏了你家人。你娘说,托你的福,你哥哥弟弟们如今都盖了屋,娶上了媳妇,又生了儿子。我叫小厮去同你娘说,你很忠心,以后赏赐还多着呢,家里想娶多少媳妇、生多少儿子都养得起。往后你家的日子定是越过越红火。”
梓君忙起身按礼谢恩。
卓群命她平身,又与她掰扯许多家常的话。
樊氏被晾在一旁,脸色唰白,袖子下一双嫩手绞着罗帕。她想融入进去一起聊天,但新王妃的样子看着厉害,樊氏拿捏不准新王妃的脾性,又不敢贸然开口插话。就算插话,人家说的是在谢家时的事,她能跟着说什么?
卓群拉着梓君扯了约莫小半炷香,心想工夫应当已经做足了,便说句“我乏了,你们退下罢”。
两人退出殿去,樊氏快步走在前面,梓君开口叫声“樊姐姐”,樊氏站住,说句:“妹妹不敢当。”
梓君便不再追,知道再说什么也无用,便同她道个别,回自己房里。
她以前和潼君寸步不离济熺左右,待在这间房里的时候并不多,现在济熺由卓群养,于是她便住回这间偏殿。
梓君从小跟在卓夷身边,帮着小姐斗姨娘,内宅女眷勾心斗角的手段她早已看惯,今日卓群做作的那一套,她洞若观火。
拉拢一个,敲打一个。挑动她和樊氏互斗,斗到只剩下一人,便容易收拾了。
樊氏显然已经中了圈套,与她生分,由不得她合纵连横。况且两个地位卑下的妾室,就算联手,又能怎样跟王妃抗衡?
权宜之计,唯有假意装作归顺,慢慢站稳脚跟,徐徐图之。
在这座王府里,决定所有女人命运的,说到底,还是晋王。
晋王,她自信比二小姐更了解他,至少到目前为止是如此。
局面虽然艰难,但梓君并不慌乱。
赌上自己一生,来回报夫人和小姐的恩情,她不能输。
现在二小姐没有生育,还不会待小主儿太差,她还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