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华从母亲那里听说了父亲的想法,心头像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喘不过气,感觉眼前的天地都瞬间黯淡。
“若陛下真的对爹爹、对咱们家起了杀心,娘,你和爹爹打算怎么办?”
“哪里有什么可‘打算’……”谢夫人苦笑道:“你爹爹那个人,就算皇上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绝不会躲一下的。况且我总觉得不至于,咱家和他家,是几十年的交情,战场上过了命的,如今又结了亲家,应当不至于。盼着是你爹爹多虑了吧。他胆子小得像个耗子似地……”
谢夫人的话,带了丝自欺欺人的味道。但除了自我哄骗,眼下还能做什么?
仪华再聪明,也想不到别的办法。那个人,是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纵然父亲能征善战,他可以起兵反抗元朝,但他绝不会反抗那个人。
娘儿两个嘀嘀咕咕说了好多私房话,直聊到黄昏时。仪华扶着母亲从卧房里出来,往正堂去,看见朱棣殷勤侍奉老丈人的身影,仪华心里起初甜,甜意中慢慢绽放出苦涩,苦涩慢慢扩散开来,苦得令她心酸。
他是皇帝的儿子。
自从赐婚,他一颗真心爱着她,她也爱上了他。两人爱得,让她忘记了他们的婚姻最初就是皇帝棋盘上的一着棋。
朱棣看见妻子和岳母走来,便按民间女婿礼节,站起身来迎。见仪华面色苍白,不由得紧张地望着她。
仪华察觉他的目光,冲他微微一笑,让他安心。
却又忍不住想:若有天皇帝不管不顾对徐家下了杀手,她怎么办?她和他怎么办?
想到这里,她不敢再想下去,也像母亲似的自我安慰:皇帝,应当还是会顾忌这层儿女亲家的关系罢?
辉祖弟兄四个散学回来,拜见燕王与王妃。
辉祖今年十二岁,竹子拔节般蹭蹭长个儿,已经不比仪华矮多少。因勤于练武,身形挺拔修长;又读书刻苦,腹有诗书,清秀的眉目间蕴着几分儒雅之气。
仪华前些日子刚从凤阳回来时,见着辉祖,简直要不认识,笑着叹道:“我家弟弟,长成翩翩少年了!”辉祖听了,既得意,又害羞,早已褪去婴儿肥的瘦削脸颊浮起两片红云。
虽然也想要像小时候那样、像弟弟们那样腻在姐姐膝前撒娇,但他到底已经长大了,便恭恭敬敬向姐姐姐夫行过礼,得了父亲允准,坐在下首,沉默聆听。只有提及他时,他才接话。
或许是因为长大成熟的缘故,辉祖待朱棣比从前恭谨许多,再不轻易炸毛。
无论是样貌、身段,还是谨慎持重的性格,都像极了徐达。
仪华看着辉祖少年老成的模样,又是欣慰,又是心疼,又是感慨。辉祖是个聪明敏感的孩子,早熟。他从小心里的苦,旁人不知,她是知道的,因此她才特意加倍地宠着他,想要他多一些天真的快乐。然而弟弟还是急匆匆被岁月催着长大了,再也不用她来宠了。
倒是添福、增寿两个,仍旧是一团孩气。
大人们用过晚膳后,高炽醒了,仪华叫奶婆把他抱来。
见辉祖盯着高炽看,似是很喜欢,仪华便笑着招手叫辉祖上前来,将高炽放进辉祖臂弯里:“让栗子和大舅舅玩一会儿。”
辉祖两条胳膊宛如铜铸般僵硬不敢动,肘弯紧紧箍着高炽的腿,小臂架着他的上身,生怕摔着他。
这抱孩子的生硬姿势让人看着就很不舒服,然而高炽这小娃向来好脾气,不但不哭不闹,反而小手抓着舅舅的脸,亲了亲舅舅的面颊,粉嘟嘟的嘴角漏出的口水糊了他一脸。
辉祖皱着眉,又嫌弃,又害羞,又有一丝高兴。
添福和增寿也伸着胳膊跺着脚,嚷嚷着要抱小外甥,辉祖坐在椅子上,大长腿把他们俩一左一右拨开:“不许碰,你们俩笨手笨脚的……”
添福和增寿抢不过他,便转而去和枣儿玩。
正玩着,添福忽然扭头问道:“为什么姐姐每次去凤阳,回来都要多一个小孩儿?”小眉头蹙得紧紧的,一脸的疑惑不解。
“额……”在场的四个大人瞬间石化,谁都答不出。仪华的脸庞又红又烫简直要着火。
最后还是朱棣善于睁眼说瞎话糊弄小孩,开口哄他道:“凤阳有座山,山上出小孩,就像树上结果子那样。”
“所以殿下和姐姐是去凤阳摘果子了?”
“额……啊,对……”朱棣谎话说到底,梗着脖子一本正经地圆谎,却连耳朵都红透了。
回王府的路上,朱棣连连感慨辉祖的成长,笑叹道:“说句或许有些不合适的话,我现在看着他,倒有种‘长兄如父’的心境。”
仪华偎在他肩头,微笑道:“你疼他真是和亲哥哥一样了。这是他的福分,也是我的福分。”
朱棣“噗嗤”笑道:“怎么忽然客气起来。‘爱屋及乌’,你疼阿橚,也是如亲姐姐一般呐。”又笑道:“说起来,我今天简直要吃辉祖的醋。一晚上总共开口说了不过十来句话,有一半是问大哥的病情。到底谁是他姐夫?也不见他多来关心我。”
仪华今晚原本思绪纷纷、心事沉沉,听见他这句孩子气的话,暂时忘了忧愁,莞尔笑道:“醋罐子。什么醋都吃。辉祖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从小就又敬佩你,又怨你抢走他姐姐。若要辉祖一心向着你,我倒有个法子——你将他姐姐还给他,就好了。”
朱棣揽着她笑道:“那可不行。那我岂不要打一辈子光棍?谁陪我去凤阳‘摘果子’?”
“还说呢……巧舌如簧,张口乱说混账话……”仪华被他那句“打一辈子光棍”重新勾起了下午的心事,然而不愿被他看出来,只歪在他怀里伸手去捏他的嘴角,与他嬉笑打闹。
夜里安置,朱棣自是又缠着她一道“摘果子”。她犹犹豫豫间,半推半就地依了他。
缱绻缠绵,她紧紧攀着他的躯干,仿佛不舍得与他有任何一丝间隙,仿佛稍稍放开他,就会失去最珍贵的宝物。
他似有所觉,温柔而耐心地吻她,细细密密,体贴周到。
沐浴之后并肩躺着,他才问她:“你今日,有心事?”
“嗯?没有呀。”她下意识地答道。
“白天脸色就不对,刚刚又……仪华,嘴可以说谎,但是身体不能。”他说着,又吻了一下她的唇:“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