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是天生的契合,半是后来的相处,自从两人相识,仪华有心事时很少能瞒得过他。
朱棣说她是他的护城河,那么于她而言,他是攻陷她这座城池的劝降信。
他并不动刀动枪,也不用弓箭火铳,就用人间最普通的语言,或许还有温柔的亲吻和无声的陪伴,将她的城门打开。
仪华是个万事求全的人,待自己极苛刻,样样都想做得好,轻易不肯向人示弱。况且从小父亲常年出征在外,母亲心粗,顾不上她,若遇到什么事,多半都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解决——她是家中长女,没有亲生的哥哥姐姐提点,而潇虹卓夷她们再疼她,终究是外人。仗着头脑聪明,大多数心事,她总有办法独力化解。所以她习惯在心里给自己筑一座城,一个人有条不紊地修理城墙,一个人在城中慢慢地洒扫庭除,尽管很压抑,却感到很安全。
直到遇见他。
从宫里,到王府,从王府,到凤阳,他给她她想要的全部自由,他支持她做任何想做的事,但当她想要高筑城池将自己藏在里面时,他总有办法叩开城门,走进去,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出来。
她被胡充妃陷害的时候,她在宫里想家的时候,她因皇帝对太子妃和秦王妃的态度而兔死狐悲的时候,她因为姐姐们接连死去而陷入自责和哀伤的时候……他都在。他总有办法让她找到城池以外的安宁。
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这世上,能懂得她的,与她最相匹配的,能令她由衷倾慕的,让她甘心以此生相许的那个人,她遇见了。
可他为什么偏偏是皇帝的儿子呢。
自从长大懂事,颖悟的她便看出了父亲作为开国功臣的困境。
徐家所在之地,圣旨赐名“大功坊”,牌坊上镌刻的坊匾为御笔亲手书就。
御匾分量有千钧之重,向世人昭示徐达天大的功劳。但既是皇帝所赐,皇帝便随时有可能将它收回,随时有可能反手令那匾砸下来,将徐家上下几百口人碾作齑粉。
身为功臣之女,她向来都随父亲过得小心谨慎。劝谏母亲,管教弟弟,约束下人——不可张扬,不可跋扈,切忌炫富奢侈,切忌树大招风,处处行善积德……她一步都不敢踏错,赐婚以来更加如此。
可即便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真的就能让皇帝对徐家放心了么?
聪明谨慎如刘伯温,下场又如何?更不用说杨宪……都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例证。对待功臣,或杀,或贬,或冷遇,皇帝这些年就是这么干的,而且一年比一年更加冷血无情。就连李善长,皇帝将其比作本朝萧何,还不是一边赐婚公主,一边放任汪广洋攻讦弹劾。
现在轮到徐家了。国公夫人被投毒,皇帝只赐了几个懂医宦官了事。
往好处想,或许这只是对父亲的“敲打提醒”,若往坏处去想……不堪设想。
等到徐家不幸大难临头那日,就算皇帝不株连她,不取她这个已嫁之女的性命,她要怎么面对朱棣?仇恨之下,她难道还能继续笑着与他恩恩爱爱你侬我侬?
若说朱棣只是一个与她做做表面功夫的皇子,将来不幸到了那天,无非夫妇决裂而已。可如今两人情深至此……
她想把她的心事说出来,明白告诉他,看他如何。
她想相信朱棣,相信他无论何种情况都不会离她而去。
可她不敢。
毕竟他是皇帝的儿子。他有权利选择站在皇帝的那边。
毕竟他们成婚算来不过只有三年而已,而她想要对他诉说的那种事,事关几百人的生死。
就算她相信朱棣的人品,不会将话泄露出去,她也怕朱棣听了这番话之后与她生分。
太在乎,所以怕失去,所以小心翼翼,进退不得。
她以前从不知道,世间人与人之间的羁绊,竟能如此令人纠结痛苦。
仪华望着他眼睛,他眼眸的墨色,浓得化不开。他恳切,真诚,而温柔。
她忽然觉得很对他不起。自己是他的妻,却无法对他坦白。
泪意汹涌,眼前瞬间模糊。
“不想说的话,就不说。”他叹了口气,将她搂进怀里,抚拍着她单薄的背:“想哭就哭,仪华,哭出来,就好了。我陪着你。”
他越是包容,她越是惭愧,伏在他胸口,泪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前襟。
朱棣安静地拥着她等她哭够,也不叫宫人来服侍,自己下榻取了块帕子来,给她细细擦净了脸。
“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且不说‘女诸生’何等聪慧能干,你夫君也不是吃素的。能娶‘女诸生’的人,本事也不会太差,你说是不是?”
一席话,逗得仪华破涕为笑。朱棣见她笑了,才安心重新躺下,揽着她又宽慰几句,才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道:“你不想说,那我就只能猜。不过无论猜中与否,这些事本就是打算挑一个合适的时候告诉你的……先前你怀着栗子,怕你伤神,所以岳母的事一直瞒着你。其实刚出事时禄存就将消息报上来了,我也当即叫人去查,查出幕后主使确是胡惟庸,证据确凿,毫无疑问。父皇有仪鸾司,查到得只会比我多。我揣摩着,父皇迟迟不动胡惟庸,只是因惜才而犹豫罢了,况且他位至丞相,朝廷重臣,要动也需要些筹备。等父皇真正下决心动他时,恐怕要处理的,不只是他一人这么简单——胡惟庸向来在朝中拉帮结派,已经树大根深,以父皇做事做绝的性格,若要铲除他,非连根拔起不可。禄存与乾清宫几个内侍交好,听说父皇曾经问大哥,‘自忖能不能驾驭胡惟庸’,现在大哥病成那样,父皇动手之日恐怕近了。你不要怕,胡惟庸不能再伤害岳父岳母了,岳母的仇不久之后父皇自会替你报的——胡惟庸敢对岳父用毒,多少触犯了父皇的逆鳞。父皇还是爱重岳父的。”
朱棣只当她是担心父母被胡惟庸谋害,故而将这一节说给她听,却歪打正着,回答了她真正忧虑的问题。
仪华听他低声说完,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此话当真?”
“瞒你归瞒你,我几时骗过你?”
既然皇帝的冷淡回应不是要对徐家开刀,而是要动与徐家敌对的胡惟庸,那么意味着徐家至少暂时是安全的。仪华轻轻舒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
然而新的疑虑又冒出来:朱棣的眼线,竟然已经安插到皇帝身边了。这是她从前所没有想到的。
“四哥,你去探父皇的消息,若被父皇知道……”
“我日常并不会一直盯着,只是有事时才叫禄存动用他的人脉罢了。”他的话不假,不算骗她,却也藏着另一桩心事,一桩还没有准备好告诉她的心事。她精通儒学,有些想法,恐怕会被她视作大逆不道吧……他不愿失了她的欢心。
仪华听了他的话,心想,皇子身在帝国权力的中心,处处暗潮汹涌,防不胜防。为了自保,偶尔探听些皇帝的消息确实也是必要。刘禄存办事伶俐,缜密警觉,应当没有大碍,于是放下心来。
朱棣见她眉头舒展,自己心头跟着一松,柔声道:“岳母的案子我会让人再盯着,禄存做事有分寸。你不必担心。”
“四哥,谢谢你。”虽然她还是没能够把心事说出来,至少此刻,他暂时解了她的烦忧。
因她今夜哭过,此刻他有心逗她多笑,便指一指脸颊:“燕王妃,轻飘飘一句谢就算了?”
仪华笑道:“那,燕王妃赏你大明宝钞十万贯。”说着翻个身背对着他。
“小气鬼……”朱棣从背后抱住她,一下一下啄她脖子。
仪华怕痒,连忙笑着求饶:“十五万贯,二十万,二十万贯不能再多了,哎呀人家亲你就是了,唔——”一扭头,嘴巴便被他的唇捉住,继而整个人都被他拆吃入腹。
“明明亲一下就能付清的账,你非要拖欠,这下可好,搭上整个人……”他一面“讨债”一面笑道。
三个月后小两口才知道,她这次搭上的可不只是自己整个人,还有一个小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