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祺待在书房同镜静置气,镜静索性便将他晾着,自己回卧房去,命人点上一炷从宫里带出来的线香,凝神思索。
香烟袅袅,是母亲生前爱用的梅香。她也喜欢这味道。
父皇令人心寒,母后爱莫能助,此刻唯有生母引领着她的灵魂。清幽淡雅的香气中,婆娑的烟雾萦绕着她,闭上眼,感觉就像母亲拥抱着她,抚摩着她的脸颊。
想起母亲昏迷前的那段日子,一面口授宫纪,一面又不忘教她将来出嫁后该如何安身立命。记得母亲最后赞赏地望着她,美丽而疲惫的双眸盈满了欣慰,她说:“我孙淑英的女儿,不比这世间任何一个男子差。娘有你,便不羡慕宫里任何一个有子的妃嫔,不羡慕天下任何一个有子的母亲。见你如此才干,娘虽然舍不得你,挂念你,却也走得安心了。”
约莫黄昏时分,镜静心里慢慢拿定了主意,便不再慌乱,一步步条理清楚地将计划安排下去。
先叫了心腹梁嬷嬷来,贴耳吩咐她去办几件事。梁嬷嬷是母亲留给她的老人儿,老练敏锐,一点就透。
又命人去周王府传信,说明日要去探望周王妃,另让传信的家仆带一件崭新的男袍去,就说是公主特意做给弟弟的。
至于驸马那边,他不是李家主事的人,于朝政又太过单纯,镜静自忖,与其耗费口舌先说服驸马、再指望和驸马一同说服公爹,还不如直接与公爹将利害说明。
于是便不去想如何跟李祺讲道理,只需用夫妻间的小小手腕暂时将他安抚住。
到了夜里,两人闷闷地用罢晚膳,李祺说要在书房睡。镜静笑笑,朱唇轻启,说道:“不许。”
李祺白皙的脸皮一阵红。
公主这话说得虽然霸道了些,却是留恋他的意思。公主留恋他,他自是得意。
两个字挠得他心猿意马,李祺便也不好再说冷硬的话。撤了膳,两人回卧房,李祺去桌前坐着,余光瞥见镜静在床沿坐下了,纤纤玉手正轻轻抚平床上铺着的锦被。他喉咙一阵干,便抬手要倒杯茶喝。
“且慢。”镜静唤道。
李祺的手停在茶壶把儿上一滞。
镜静走上前来,拎起茶壶,倒了杯茶,却不直接递给他,而是一手持茶杯,一手牵起他的手,拉他起身,走到床前。
在床前总不能干站着,李祺便坐下,坐在她身旁。
镜静将茶杯递到他嘴边。
李祺只得张嘴,饮茶。
握着她柔软的手,闻着她身上的香气,他就着她的手喝了杯中茶,却越发口干舌燥,反倒越看镜静的双唇越像是湿润解渴的样子。
听得镜静柔声说道:“区区一个鱼头没吃着,驸马不高兴了?”
“臣……不敢。”他现在被她撩拨得心乱如麻,哪里还算得清谁对谁错。
“我自从嫁来李家,一桩桩一件件,做来都是为了谁,驸马不知道?”镜静站起身,慢慢地松手,那茶杯“吧嗒”落在厚厚的地衣上,砸在了李祺心尖,砸得他心头微微一颤。
镜静的手回来,指弓托着他下巴,拇指轻轻在他下巴上刮了刮。
因她站在他面前俯视着他,他坐在床沿无法回避,她问的问题又是如此直接而暧昧,李祺只觉浑身的热血都往头上涌,脸颊像火在烧。
“公主的美意,臣……”
镜静根本不听他说完,钳着他下巴便低头吻了下去。李祺一个男子被她气势压制得无还手之力,只能被动地沉溺在她的诱惑中。亲吻毕,他近距离陷落在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凤眼里,被她一根纤细的食指轻轻推着肩头,便慢慢摁倒在了床榻上,任她予取予夺。
第二日,镜静送李祺出了门,便备好几件礼物往周王府去。
不逢年不过节,朱橚昨日收了大姐送的袍子,又听说姐姐今日要来,再联想到午宴的事,便知姐姐是有心见他,于是特意留在府中,候着姐姐来。秀竹也识趣,为此婉拒了旁人来访,与临安公主见面叙了几句家常,便回避出去,留周王与公主说体己话。
镜静让朱橚屏退左右,也不废话,径直说了几个前朝大臣的名字,问他:“这几人,父皇最近可曾有过赏罚?”都是从前她听李祺闲聊前朝事情时记在心里的,关键时刻派上了用场。
朱橚比起李祺,更是从小被镜静拿捏惯了。镜静问他什么,他便只能答什么,他反过来问镜静,镜静不许他问,他便老老实实一个字不敢多问。镜静临走,嘱咐他,对谁都不许说,包括老四在内。朱橚也乖乖答应着。
镜静约略猜到,恐怕这般嘱咐之后朱橚还是免不了会和朱棣说起,但她在这上头不作仔细计较——明日或后日,她自会去燕王府。
向朱橚问清了朝堂的情形,镜静回了公主府,慢慢整理思绪。夜里李祺求欢,镜静推说身子不爽快,唤梁嬷嬷去请医女来把脉,医女说是有喜。
镜静与李祺夫妇恩爱,李祺掐算日子,两三个月前确实有几次,因此听了喜讯,便忙命人去韩国公府向父亲报喜,又连连道:“幸而昨夜是公主在上,轻重缓急都是公主自己把握,否则若由着臣使些蛮力,险些伤着公主和孩儿。”
镜静温婉微笑而已。
韩国公府得了喜讯,第二日,李善长的掌家妾陈氏便带了礼物来问候公主。
镜静与她见过礼,场面话说完,请她入内室说话。屏退了左右,肃容道:“我这里有一件关乎李家几十口人性命的大事,还请婆母尽快——最好是明日或后日,寻一个由头,将公爹请来公主府一叙。”
李家十来年间顺风顺水惯了,陈氏没见过这吓人的大阵仗,当下便慌了,忙问是怎么回事。镜静怕她没有轻重,回去韩国公府贸然将事说出来——李家人口众多,终究是眼杂口杂,容易走漏风声,且不像公主府,上下仆从都被梁嬷嬷一手约束得铁桶般严实——于是便道:“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还请婆母务必将公爹请来,到时可以一道听媳妇说明。”
陈氏的年纪只比镜静大十岁左右,自从镜静嫁来李家,帮着她持家,她见识过镜静的才智手腕,打心眼儿里信服这位公主,因此也不多疑,便一口答应。
因公主有孕的消息已经放出去,李善长寻个由头光明正大来公主府并不难。身为长辈亲自到府上探望公主,以示对公主的尊重,权当是向皇帝示好,此乃人之常情。
镜静携驸马与李善长和陈氏在正堂相见,命下人们都退得远远的,再叫梁嬷嬷带人将正堂四周看住,以防有人偷听。梁嬷嬷选的几人,皆是镜静出降时从孙贵妃宫里带出来的心腹。
李祺被蒙在鼓里,从镜静遣退下人起便感到迷惑,突然听得镜静开口道:“还请公爹、婆母还有驸马原谅,我实际并无身孕。”
李善长是老江湖,定得住气,面色不动,静等她后面的话。而陈氏听了这句,不由得惊讶,忙扭头去看家主。李祺则是在震惊之余,不可置信地望着妻子。
镜静道:“大费周章请公爹来,只因今日之事,实在事关重大。”
李善长波澜不兴,仍是和蔼地笑着,捋一捋胡须,说道:“公主请讲。”
镜静道:“父皇不久之后必杀胡惟庸,而胡家与李家是姻亲,若兴株连,李家或多或少会受些波及。在此之前,请公爹为李家,早做打算。”
这下饶是李善长也按捺不住,捋胡子的手像是没处搁,抬起又放下,顿了顿,才说道:“公主如何得知?”
镜静一直凝视着李善长的脸,见他目光有所躲闪,心下暗道不妙:他恐怕已与胡惟庸有些首尾了……但她仍稳住心神,继续道:“我并非从宫中得到确凿消息。只是说出我的推测,请公爹听一听。魏国公夫人中毒小产,到现在父皇也未下旨严查,只赐了徐家几个懂医的宦官了事。当时众人都以为是魏国公失宠,可是案发至今,公爹看,魏国公宠信日隆,给的封赏、委任的差事,都是实打实的,带的兵甚至比从前还多了,何曾像是失宠的样子?反倒是中书丞相一天比一天架空了。去年下旨,不许地方和六部关白中书省,已经是信不过丞相;听闻九月底,占城国入贡,中书省未禀告父皇,父皇龙颜大怒,一度将胡丞相扔进了大狱,过了几日才放出来。虽然父皇确实时时因小错而将大臣投狱,但我听闻,最近胡丞相的亲信之中,常有人入狱,恐怕父皇收网的日子,渐渐近了。”又将前天白鲤鱼之事说出来。
李善长的脸色越来越惨白,十月底的寒凉天气,他额角的汗珠打湿了斑白的两鬓,枯瘦如竹竿的手臂手指在广袖下微微颤抖,他不由得攥紧了拳,亦用力将目光定住,竭力掩饰心虚。
镜静隐隐揣摩到内情,不等他表态,说道:“胡惟庸精明强干,擅长揣度人心,父皇虽然刻意在魏国公夫人的事上麻痹他,但他恐怕也已经猜到了。他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想必会有所行动,而要想成事,大概还需要争取公爹您的支持。”
“公主这是哪里话,皇上待臣恩重如山,臣对皇上忠心耿耿……”李善长忙道。
“是呀是呀……公主明鉴……”陈氏也忙在旁附和。
镜静并不与他们虚与委蛇,微笑道:“我自然相信公爹的忠心,否则也不会费尽功夫今日请您来。但道理我还想再说一遍。公爹如今是开国功臣之首,富贵已极,就算是胡惟庸谋反得逞,他能许给公爹什么?也不过是和现在一样,生前封侯、身后封王罢了。而公爹的一世英名却毁了。同是做国公爷,同是高官厚禄,到底是被后世史书写作千古名臣流芳百世,还是被写成逆臣贼子,公爹是读书人,想必是爱惜名节的。况且胡惟庸已是必死,才铤而走险,公爹仍有百年富贵,何必被他拉下水?父皇将我许给李家做媳妇,为的就是结百年之好,让公爹和李氏一族永远安心,这份心意,公爹不会不明白。父皇要的,不过是李家女婿记得吃饭时将鱼头给他这岳父留着罢了,只要李家不谋反,便永远是儿女亲家;只要是儿女亲家,只要有我在,父皇至少便不会下杀手,就算疑心,也不过轻轻敲打。虽然李家与胡家也结了亲,但到底叔公家娶的只是胡惟庸的侄女儿,并非亲生女儿,关系隔着一层。且胡惟庸为人忌刻,见不得别人比他贤能,连赋闲归隐的刘伯温都不放过,连常年在外练兵、不爱争权夺利的徐达都要杀,将来容得下公爹您么?他是公爹一手从小小宁国知县举荐上来的,才做到丞相,便已经反过来胁迫公爹,将来做了皇帝,公爹细想,他会知恩图报,还是恩将仇报?就算这些公爹都不计较,说到底,父皇早对胡惟庸有了防备,在公爹看来,胡惟庸可有任何赢面?他必将一败涂地,李家何不尽早抽身,与他划清界限,又何必陪他殉葬!”
镜静每一句都正正好好说进了李善长的心坎里。他富贵已极,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进一步,又已与天家结亲,地位稳若泰山,何必谋反,冒着灭九族的风险,又白白污了名声。前些日子胡惟庸托弟弟李存义来找他,说过几句见不得光的‘大逆’的话,当时他便是这么想的,因此推托糊弄,反而想劝弟弟回头是岸。可惜弟弟已被胡惟庸撺掇得迷了心智,一心要给李家争个“一门双公”,亲自尝尝做国公爷的滋味……
李善长稍作沉吟,而镜静就在这短短的沉默里静静地望着他。等李善长回过神来时,看着眼前这位双眸沉静如水的儿媳——不,天家公主,瞬间感到自己一个戎马朝堂间闯荡几十年的老臣,与一名二十出头的青年女子棋逢对手,而这盘棋,公主已经胜券在握。
“臣家得娶贤公主,是臣一家之幸。”他没有解释更多,说着,走到镜静面前,下拜行礼。
陈氏和李祺忙也起身随他行礼。
“公爹请起。”镜静将他扶起。
李善长道:“公主今日请臣等来,必已有良策,还请公主赐教。”
镜静道:“公爹辅佐父皇打天下,智谋无双,儿媳不敢露怯献丑。只是想提醒公爹,胡惟庸若要动手,恐怕会趁秦王晋王在京时,将我天家血脉一网打尽,所以最迟不超过明年正月,他便要动手。公爹千万赶在胡惟庸动手前,先发制人。至于具体怎么做——公爹当年如何处置杨宪,便可如何处置胡惟庸。为了李家百年门楣和主仆上百口人的性命,请公爹万勿手软。”
当年皇帝欣赏杨宪,任命为丞相,李善长害怕杨宪压制淮人,趁杨宪与汪广洋缠斗之际,上书皇帝,称杨宪“排陷大臣,放肆为奸”等事,令皇帝大怒,将杨宪处斩。
李善长当年的手段算不得光明磊落,因此镜静点到为止,并不多说。
李善长听罢,叹服不已:“公主所言甚是。我三日之内,必上书圣上,揭发胡惟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