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日,御史中丞涂节告发左丞相胡惟庸与御史大夫陈宁等谋反及先前毒杀诚意伯刘基等事,中书省官吏商暠等人闻风也纷纷密奏来报。皇帝大怒,亲临天牢审问。
天牢开在阴冷潮湿的半地下,只有外墙的顶端开着的一个极窄小的洞,算作窗户,窗口并排插着几根铁棍防止逃狱,实际透进牢房的光只有寥寥一丝半缕。狭小的牢房里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只有永恒的昏黄灯光。从那个小窗洞里投进牢狱中的微弱光线,唯一的作用是诱惑和折磨,提醒关在牢里的人,外面有光,有自由,有生命。
皇帝大驾光临时,头戴高耸的翼善冠,穿一身明黄的衮龙袍,步履牵动衣料,将金线绣的龙纹一振,一振,在跳动的灯影下交错狂舞。
一路往下走,牢房里腐臭的气息袭来,皇帝皱了皱鼻子。在旁随侍的宦官连忙递上香囊,皇帝深深嗅了一下,又丢还给他。
刑部官员和狱吏在前引着,他走到胡惟庸那间牢房的铁栏外,立住,静静地打量着里面。龙椅很快被放在他身后。他坐了。
里面的胡惟庸坐在地上,见他来,没有任何反应。倒是其它牢房的犯人传来阵阵求饶和哀吟。
皇帝并不理会,仍在静静地打量。
刑部官员按捺不住,命人去叫其他犯人安静些,又“哐哐”拍打胡惟庸面前的铁栏:“罪臣胡惟庸!圣驾在此……”
皇帝摆摆手:“尔等都看见了,朕礼遇于他,他哪怕到了今日这般田地,都不思悔改!真是……令人痛心疾首!”
胡惟庸盘腿坐在墙角一团茅草上,“呵”地冷笑一声:“不知皇上赐我什么罪名?”
“不如由你先如实将所有罪行招来。坦白从宽,朕可以放你家人一条生路。”
“我无罪。”
“胡惟庸,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皇帝的声音依然冷静,冷冽。
“我想,皇上其实也不关心我的罪名,皇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胡某人只有受着的理,难道还能拒绝么?”
皇帝冷笑:“昨日朝会,你当着满朝大臣的面谋反!”
胡惟庸嗤笑一声:“难道不是皇上一手促成?”
皇帝不再在这个问题上与他纠缠:“你的同党是谁?”
胡惟庸笑道:“这才是陛下最希望知道答案的问题……陛下希望是谁,我的同党就是谁。”
“朕要听你亲口招供。你们读书人常说,‘刑不上大夫’,别逼朕用刑。”
胡惟庸笑意更甚:“这些年被陛下用刑的读书人、士大夫,还少么?”
皇帝也笑了,摆摆手让其他人都退出去:“你这是想为天下的读书人、士大夫,争情理?”
胡惟庸笑道:“像陈宁那样的奴才?他们不配。我就是单纯地——”他站起身,走到铁栏前,头卡在两根铁棍之间,眯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你做皇帝,不顺眼罢了。你凭什么!”
皇帝并不恼,因为胡惟庸已经是他手掌心里一只麻雀,再怎么扑腾,也是个随时可以被他捏死的小玩意儿:“朕,登基十二载,很久没听这样的大实话了。”他搭起二郎腿,倚在龙椅背上:“既然你问了,朕告诉你,就凭朕是天命所归!胡惟庸,你服,也要服,不服,也要服!以为自己聪明,就不安分守己,就贪贿弄权……”
“若论‘贪’字,天底下没人贪得过你;若论‘弄权’,也没人弄得过你!为了掌权做皇帝,你杀了多少人?张士诚、陈友谅就不说了,韩林儿小明王……都死在你手上!我稍微多碰一碰权柄就叫‘弄权’?我的才智不逊于你,凭什么一定要先禀报你?国家大事,你懂什么?”
“朕是天子!群臣拥戴,众望所归!”皇帝怒气填胸,强行按捺着。他知道胡惟庸存心激怒他令他难堪,他绝不让胡惟庸得逞:“看来你死不认罪,那好,枉朕念及君臣旧情。你说朕强加罪名于你,朕便让群臣审你,好让你看清众意,让你心服口服。”
胡惟庸笑着,压低声音,冲他招手:“陛下,您不是想知道我的同党么,我招。”
皇帝的身子不自觉地前倾,静等他的下文。
只听他笑道:“满朝文武,皆是我同党,陛下杀了他们吧。”
“你休要满口胡言!朕自能辨明忠奸。”
胡惟庸仍笑着,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的光,如鬼火,带着幽幽的蛊惑:“今天我的话说在了这,陛下走出这天牢之后,再看他们,心中,不存疑惑么?”
皇帝确实感到了某种隐隐的恐惧。听得胡惟庸缓慢地低沉地继续说道:“陛下,他们和我一样,都,不,服,您……李善长,尤其。徐达,冯胜,那些有能耐的大臣,他们凭什么服气,陛下仔细想一想,凭什么……”
皇帝声色俱厉:“你死到临头,休要挑拨离间!”
胡惟庸的眉眼弯得像割喉的镰刀:“李善长,陛下今天不杀他,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杀他的。我胡某人在阴曹地府,等着他,等着陛下,也等着陛下的子子孙孙。”
皇帝亦发狠道:“那你就等着,等着看朕的子子孙孙,坐大明江山,千年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