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去年十一月底吐血,元气大伤,昏昏沉沉卧病近两个月,过了年节才稍有复原,便捱挣着要处理朝政。
他对常氏用情至深,深到伤及肺腑,但他到底并不是个完全沉溺于男女情爱的人。他从小就被当做人君培养,他有治国平天下的志向。而且自从爱妻薨逝,他在自己身上寄托了双份的希冀——她一定在看着他吧,她一定不想看他颓废,想看他振作的吧。
他要她看着他如何将大明治理得繁荣昌盛,他要她在天上看着时,依然说得出那句“太子爷好”。
老四在大宗正院的动作,对他也是一种警醒。
将照顾皇孙们的责任揽到自己头上,老四当然是好心。老四的背后,多半还有王妃徐氏待潇虹的一番好心。
朱标感念他们夫妇的深情厚谊,但却很难不警觉。
他不能病太久。他不能放开监国的位子太久。因为他的弟弟们,尤其是老四,个顶个的聪明能干。
这两个月来,纵然父皇一如既往坚定地支持他,没有将监国的重任委任给其他任何人包括老四,但如果他病太久,难保父皇的心思不会发生动摇。
而父皇的心思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弟弟们过去压抑着不去想的一些念头,恐怕就会如野火蔓烧,难以遏制。
他必须在局势发生变化之前尽快回到监国的位置。只有这样,皇家才能维持现在的兄友弟恭。
朱标打定主意之后,便吩咐在旁侍候的慕开阳道:“请郝致才来。”
郝致才今年五十来岁,是个五官细小的老头儿,每遇召对,他心里怕,眼神一缩,眉眼跟着一缩,越发显得五官怯弱。他是濠梁人,算是朱元璋的半个同乡,在朱元璋尚未登基时曾为他诊病,朱元璋即位后便把他召到京城,任命为太医院院判。
从乡野郎中摇身一变在宫中做太医,表面上风光体面,实则夜难安枕。几年来,他屡见有医官医女因诊治不力而被杀,做梦都怕哪天轮到自己。前段时间,有一个与他搭档十年的医女,侥幸在成穆贵妃薨逝时因贵妃遗嘱而逃过一劫,多活了几年,又死在了太子妃的事上。郝致才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处刑,却连当众为她落一滴泪都不敢。这次受皇帝之命,负责为太子治病,终日提心吊胆不已,如惊弓之鸟,生怕行差踏错、脑袋落地——皇帝喜怒无常,说翻脸就翻脸,吩咐杀人时是不会念旧情的。为保万无一失,他近两个月来干脆住在东宫良医所不敢回家,内侍一召便至。
朱标屏退众人,命郝致才听脉。
郝致才跪在榻前,闭目细细诊脉,又检视过舌苔,禀道:“殿下虽然仍是舌淡脉弱,但经臣调理,气血亏虚有补,五脏受损也有所修复。若继续安心静养,短则一年,长则三年,定能痊愈。”
“太长了……”朱标闻言,问他:“我欲尽快重回前朝理事,依太医看,应当如何?”
郝致才吓得魂飞魄散,佝偻的小身板缩成一团,慌忙跪下叩头:“殿下玉体现下还经不起劳累,殿下万万不可!”两个月前太子妃薨逝,皇帝大开杀戒,株连数百人,宫中至今人心惶惶。由此推知,若太子有个三长两短,恐怕剩下的半个太医院再加上他自己九族性命都不够给这位太子爷陪葬……
“我抱病休息,许多事都由父皇辛苦代劳,为人臣为人子,实属不忠不孝。我想回朝堂为父皇分忧,太医总有办法帮我——当然,我知道你责任重大,因此我自会量力而行,留心自己身体,不会太过劳累逞强,令父皇迁怒于你。你助我下月回朝,事成之后,你以年老乞归,请父皇放你致仕,我亦会在父皇面前为你争取厚禄。你从此远离宫廷,安享富贵,如何。”
太子将方方面面都为他考虑得周全,郝致才也大致揣摩到了太子想尽快出山的意图何在,因此不再推拒,遵命行事,为太子开了新的药方。
临告退时,朱标道:“太医留步。请上前来。”
郝致才一惊,遵命弓着腰前行几步。
朱标摇一摇头:“再上前来。”
郝致才簇到榻前,听得太子低声道:“太医,可否告诉我,依你之见,我这副身子,能有多少寿数?”
“这……”
太子是将来的皇帝,寿命关乎国运,谁敢妄自预言太子的寿数?郝致才哆嗦着低头跪地不敢言。况且太子尚处壮年,若真要他把实话说出来,未免太过残忍。
郝致才虽然不敢答话,但朱标看他斑白两鬓不住渗出豆大的汗珠子,已经心里有数,苦笑道:“皇长孙今年六岁。我未必看得到他生子,但至少总能看得到他娶妻吧?”
郝致才心里的估计,是十五年。于是他拱手答道:“殿下请勿过于忧虑,天家福泽深厚,殿下福寿绵长,含饴弄孙,来日方长。不过殿下确需仔细调养,不可过于耗心劳力,亦不宜大喜大悲大怒。”眼神却是瑟瑟缩缩不敢抬起来看他。
朱标心里揣摩,听太医的意思,至少还有十余年寿数。十余年……够用了。
十余年,让大明的百姓过得更好,让大明的军队作战更强,将雄煐培养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储君。
“借太医吉言。若真能有含饴弄孙那天,倒是意外之喜了。”他微笑着,试着想象了一下雄煐将来娶妻生子的场景,蓦地想起潇虹来,好像胸腔猛地被人揪了一把,喉咙一阵腥甜。
不愿再被太医看见狼狈模样,他无言地颔首,冲太医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吕舒宁一直候在殿外,进门便看见朱标将帕子握在嘴上,顾不上行礼,连忙扑到榻前:“殿下,明明好些日子不吐血了,怎的又……太医呢,来人,将太医追回来。”
朱标一把扯住她的手,用力摇了摇头:“不……不许声张。吐血之事,不许再声张。”
舒宁虽然疑惑不解,但还是听命。
吕舒宁服侍朱标漱口洗脸,又安排人煎药,一回身,见朱标摸索出一直放在枕边的一只巴掌大的百宝嵌紫檀匣子,正对着那匣子出神。
“殿下手上没力气,妾来为殿下打——”却被朱标轻轻挡开了手。
“你近来劳累,去歇着罢。”他说。
“殿下……”
“我要休息一会儿,你去罢。”
“殿下刚刚吐过血,妾守着殿下……”
“你去罢。”他执意想要一个人清静。他的语气疲惫而温柔。
他向来待谁都温柔,无时无刻不是如此。如沐春风,如浴清泉,如濯月光。入宫几年来,她甚至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太子发火。除了听说太子妃临终前太子曾雷霆震怒。
正是他的温柔,让她误会,让她对他产生贪念,想要得到更多、更完整的他。
朱标昏迷的那几天,舒宁借口整理宫中物品,曾经偷偷打开过那个被他珍而重之藏在柜子深处却并没有落锁的匣子。
里面一只精美华丽的鸳鸯戏水织锦荷包。打开荷包,起初以为里面是空的,后来还是伸手去摸,才摸出细细两根不起眼的白头发,绞着红线,挽成了同心结。
他连她的白发都爱。
她最初虽然嫉恨,但没把这两根白发当成一回事。
毕竟那个人已经死了,不能跟他白头偕老,跟他白头偕老的将会是她。
可是今天她知道她错了,大错特错。
那个人就算死了,她留下的一根头发还能日夜陪在他枕边。
那个人就算死了,也还霸占着他的心。
凭什么。
死人就该给活人让出位子。否则,岂不是白死。
更何况,只要常潇虹一天不从朱标心头消失,他的吐血之疾就一天不会痊愈——他适才吐血,显然又是想起了她。
他为了她,连自己的命都不珍惜。
常潇虹,难道就那么好?
无非是有几分运气,生在常遇春家罢了,无非是嫁来得早些罢了。
他一定只是因为守着规矩才敬爱正妻的。
若她能被扶正,做太子正妃……她一定也能像常潇虹一样拥有他。
常潇虹……
舒宁想起这个人,一边恨,一边想笑。
你投胎再好,没有命享福,不还是把他留给了我。
我现在不用你施舍,不用你装模作样把他推给我,他现在就是我的。
太子病成这样,估计皇帝近一两年都不会给他另纳继妃。
那么东宫便是她一个人的舞台。
在这一两年间,只要她把常潇虹生前做到的事都做到,只要她做得比常氏生前还要好,便很有扶正的希望。
若能与皇长孙熟稔,像晋王府的梅氏与济熺那般……
可恨徐氏提议,将皇长孙接去了大宗正院。
徐氏,她那双眼睛好像看得透人心。舒宁与她对视时,总是没来由地感到害怕。
盼着她尽快随燕王离京就藩。
等他们走了,便设法劝太子将东宫的孩子们都接回来。
吕舒宁这么盘算着,却不料她的念头,竟在日后与太子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