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底,冯秀竹产下一子,皇帝赐名“有燉”。
因太子妃薨逝、太子重病,宫里笼罩着一片阴郁气氛。周王嫡子出世,稍稍为皇帝皇后驱散了心头的一点阴云。
“阿橚有儿子了,淑英。”孩子满月抱来给朱元璋瞧时,他无意识地轻轻漏出这么一句。众人谁都不敢接话,等他自己回过神来,强笑道:“这孩子真乖,乍见了朕,不哭不闹。不像允熥,顽皮,不让人抱,还又哭又尿。”
嫡子出世,冯家人安了心。
这孩子将是秀竹的一道护身符。只要他平安长大,顺利立为世子,秀竹无论有没有朱橚的宠爱,下半辈子都不必愁了。
朱橚则懵懵懂懂,觉得孩子生下来,他就像完成了一桩任务——尽管他实则只付出了一个夜晚的劳动,十月怀胎和生产都是秀竹独自完成的。
只要有了这个孩子,从此他便不必刻意去临幸秀竹,也不必再克制自己宠爱妾室。他已经给了秀竹一个傍身的孩子,自觉不再欠她什么。从此夫妇相敬如宾就够了。
孩子抱在臂膀间,他没有什么实感。内心与其说是涌出父爱,不如说更多的是好奇和困惑——好像一夜之间,世上就多了一个小生命,这个小生命长大之后要叫他一声“爹”,要继承他的一切。
他毫无心理准备,也不知道要怎么做父亲,这孩子就从天而降。
朱橚将孩子扔给秀竹一个人照料,自己乐得清闲,终日出去,要么采药,要么往四哥府上跑。
仪华问他孩儿的近况,他一问三不知,赚得朱棣笑骂:“你是怎么当爹的?”
朱橚红着脸争辩道:“小孩子实在是太麻烦了……总之王府里那么多奶婆丫鬟内侍伺候,也不需要我在旁看着。”
仪华笑着问他:“既然如此,不如干脆将孩子丢给奶婆他们,我叫人将秀竹也接来玩?否则秀竹一个人留守在家里,多不公平。”
朱橚窘得一个字都不敢回嘴。
仪华竟真叫人接秀竹来,只不过是连同有燉一起。
“出了正月,高炽便抱去大宗正院,王府里忽然少了一个小闹腾精,我静得不太习惯。刚刚听阿橚提起,说你在月子房里闷了两个月,是时候该出来透透气,我便想着把你和有燉请来玩罢,热闹热闹。”仪华替朱橚说着好话。
秀竹微笑着谢过四嫂关怀。
有燉的模样很像秀竹,白嫩秀气,五官极小巧。
虽然朱橚先前抱怨“小孩子实在是太麻烦”,其实有燉在小孩儿中,实在属于安静讨巧的那类。
妯娌两个各自带着孩子去后花园散心。仪华夸赞了有燉几句,秀竹叹道:“幸而这孩子生而温柔体谅,在我腹中时不闹,出来也很乖。否则,否则……嫂嫂我……”秀竹说着忍不住低头拭泪。
秀竹与仪华,并非仪华与潇虹、卓夷那样自幼长大的情分,两人不过在凤阳时相处得多了才有几分熟稔,按理说秀竹不应当在不熟的人面前如此显露情绪。然而自从与朱橚成婚,她已经是第三次在仪华面前哭。
“这些天也不知怎么了,见着娘家人,哭,见着嫂嫂,哭,有时自己一个人坐着,平白无故的,也掉泪……真是没出息。也给殿下丢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殿下如何苛待我了,殿下并没有待我不好的,嫂嫂,我只是……”
秀竹这通突然的哭诉,将仪华吓了一跳。她从前知道这个冯家幺女多愁善感,却没想到她心里竟压着这么多委屈。
枣儿在一旁见了,轻轻扯着秀竹的裙摆,脆生生唤道:“婶婶,婶婶不哭,枣儿拿虎眼糖你吃。”又叠声叫阿苏给她拿糖来。
若枣儿在,秀竹必然有许多话难以开口,仪华便弯腰摸摸枣儿的头,笑道:“枣儿真乖!枣儿亲自去拿糖,顺便再给婶婶挑选些别的点心来,好不好?另外,婶婶哭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连爹爹也不能告诉,好吗?”
“好!”枣儿点点头。
仪华冲着阿紫使个眼色,阿紫会意,带枣儿出去。
仪华则挽着秀竹改去内室说话,柔声问她最近怎么了。
“说是‘怎么了’,其实也没什么。不知为何,自从孩儿生下来,娘家母亲姐姐都说我的日子有了盼头,我却时时想不开,总觉得活着没意思。无论吃什么、喝什么、看什么书、听什么戏,都觉得没意思透了。”
“怎么会这样?”仪华诧异道:“果真没有什么人什么事惹你不开心么?”
秀竹摇摇头:“除了多出一个小孩儿,什么都和从前一样。有燉乖巧不闹,错也不在他。大概是我变了,所以才看什么都觉得心里难受。每日在家躺着,明明太医说我身子没毛病,我却好像心死了,连坐起来都没力气,整个人像具烂透了的死尸。平日里娘家人要见我,我都推托不肯,因为心里不舒服,起不来,也不想梳洗。今日若不是嫂嫂叫人来接我,车马已经备在了王府大门口,我实在不好意思拒绝,否则恐怕日上三竿还蓬头垢面躺在床上。这样的日子,连我自己都厌弃我自己,殿下躲着我也是自然……我真想,若非宫妃自戕是连累亲属的大罪,我真想一死了之……”
“万万不要厌弃自己……你是很好的。”仪华忙劝道。
“嫂嫂,你生了两个孩子,孩子养得好,又没耽误做别的事,谁提起你不说你贤良能干?我看着你,我真羡慕。又羡慕,又讨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讨不得夫君欢心,才生了一个孩子,就颓废成这样,下不来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你只是病了,秀竹。”仪华虽然不懂得秀竹为什么会这样,但她想将秀竹从自责的泥沼里拉出来:“生孩子,于咱们女人而言,就是过鬼门关。这道关,不是孩子生下来就算过去了的。每个人都或多或少落下病根,只不过轻重不同罢了。远的不说,太子妃嫂嫂……唉……罢了,不说她……说到我,我生完这两个孩儿,整个人都虚透了,不但体力精力不如以往,脾气也跟着暴躁,也是和你一样比从前容易感伤掉泪。那时候,我不愿让燕王觉察,都是太子妃帮我排解……如今的你,就像过去的我。你只是病得重些罢了,并没有过错。谁想生病?谁都不想的。既然你运气不好,病得重,咱们慢慢养病便是。阿橚忙碌,顾不上你,你来我这里,咱们女人之间说话更方便,遇事也好有个商量。我是从鬼门关走过两趟的人,知道得稍比你多些,就当是‘久病成良医’罢,你信我这番说辞。”
仪华说话时,目光笃定,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她的话。
秀竹两眼不停地冒泪,怎么擦都擦不完。仪华轻轻摸一摸她鬓角,帮她把稍稍凌乱的碎发别到耳后:“辛苦了,好妹妹。辛苦了……”
听见这句“辛苦”,秀竹一个多月来累积的委屈猛然决堤,抱着她大哭起来。
仪华温柔地抚着她,脑海浮现潇虹的面容,眼角泛起泪花,生生忍住,强行让自己笑着,说了许多劝哄的话。
枣儿被阿紫设法拖住,好一阵子才回来。
回来时仪华已经哄好了秀竹,为她擦净眼泪,重新妆扮过。
秀竹心情稍稍晴朗些,脸上多了点笑容,抱着枣儿逗她玩。
有燉适才一直都安安静静的,母亲一度哭得大声,也没吵到他。大人们来瞧他,他还笑,澄澈秀气的眼睛弯成月牙。
妯娌两个逗了会儿孩子,近黄昏才出去寻朱棣朱橚兄弟俩。
仪华便借口寂寞,说要常向周王借王妃来相陪。朱橚知道嫂嫂这是替他照看妻儿,自然只有言谢,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有燉不日也送去大宗正院,妯娌二人在燕王府守着枣儿,或是陪伴孩子,或是谈论诗书,或是切磋琴技。秀竹的情绪时好时坏,但大致有所好转。她自知给兄嫂添了麻烦,因此帮仪华处理些王府事务,不遗余力。闲暇时为高炽和枣儿做了不知多少针线。而仪华多了一个人来与她琴棋书画,聊聊闲话,困在王府后院的日子也变得充实许多——毕竟朱棣白天时常要在外头忙碌,不能一直陪她。
仪华有时看着秀竹,会想起潇虹,想起卓夷。照顾秀竹时,就好像在填补她自己的某种遗憾。她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遗憾。
二月,皇帝下旨册大都督府都督佥事王弼之女为楚王妃。
又有一名少女,要跨进天家的门槛了。